风吹雪飘,两个宵小出了县衙。
二人皆有劫后余生,逃出生天之感。
“不见仙师法驾,不知自己之渺小啊!荧虫见日月啊!”林白感叹。
“确实如此。”裴宁点头附和,“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可惜仙师似不喜我的本命。”
两人正背地里拍仙师马屁呢,就见天上现出一玄色匹练,直冲入乌云,隐匿于风雪之中。
路上行人见之,纷纷跪拜,口呼神仙保佑。
“看方向,仙师是去那石窟了。”林白道。
裴宁点点头,说:“仙师冒雪而去,当真是操劳。”
两人见心头大患离去,都觉得身子轻了几分,以至于腿竟有些软。
歇了一会儿,俩人不再说话,迈步往医馆走。
自早上出门,这会儿已经到了晌午。
风雪虽盛,街上行人却多,大都是谈论今日的神龟异象。
有人说皇家不修德政,道祖爷降下惩罚了;还有人说既然有龟,那就说明花溪县要出贵人;更有人说,这是有人当了天大的乌龟,所以才有神龟异象。
林白和裴宁走了好一会儿,离县衙远了些,才真的松了口气。
“她为什么暗中帮我们?”裴宁挨着林白,轻声问。
她的意思是,那曲仙师神通广大,却没扒了咱的皮,必然是九阴山的那女子出了力。
裴宁不知林白的隐秘,她这么想,倒也正常。
林白摇摇头,道:“这谁知道。”
“为什么护着你我?又说我是骚蹄子,我跟谁骚过?”裴宁凑近林白,贴近他耳朵,低声道:“你睡的那个人,莫不就是她?所以才会护着你,连带我也受益。我跟你走的近,她才骂我骚蹄子。”
这女人太敏锐了吧?虽说推理出发点是错误的,但结果竟是正确的!
林白板起脸,皱眉道:“宁姐,我要是能睡女仙师,我还跟你去拼死拼活?我早享福去了!”
裴宁盯着林白的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问:“那你到底睡的谁?”
“那是我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而已。”林白叹了口气,“再说了,我也补偿过人家了。绝没有半点强逼。”
林白句句属实。
“你话里分明有怀念流连之意。”裴宁忽的笑了,“想必那时春光明媚,芙蓉帐暖,琴瑟和谐吧?怎样,滋味如何,说来听听。”
这是女儿家该说的话么?不过裴宁这性子,也不能当普通女人来看。
林白板起脸,道:“你真无聊!”
“我这是警告与你!”裴宁正色,“你最好老实点,秀秀还小,你若做了什么事,别怪我不念旧情,效仿仙师故事,去了你的势!”她说完,便大步往前走。
林白不自觉地就裤裆一凉,但还是立即跟上,生气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禽兽么?”
裴宁瞅了眼林白头上的木簪,冷笑不理。
林白郁闷的跟着,心说这女人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才劫后余生,怎就来找我的茬?
想了半天,林白得出结论:裴大姐可能来月事了。
两人不再说话,冒着风雪赶回医馆,便见门口那几個捕快还在守着,人人身上都淋上了雪。
裴宁摸出块儿银锭丢了过去,说道:“辛苦你们了,拿去喝点热汤。”
“不辛苦,不辛苦。”打头的邢捕头立即堆出笑,一边收银锭入袖,一边哈腰道:“贵人,方才天上出了异象,有个大王八飘在天上,还有一道黑光,咻咻咻的飞到云里了。可是国师老爷在做法?”
国师老爷正撅屁股呢!林白想起了张远山的窘态。
裴宁摇头,问道:“你们守了一上午,这里可有何异常?”
“没有没有。”邢捕头立即回禀,“只秀秀姑娘一直出来瞧,问我们转轮贤弟何时回来。”
裴宁看向林白,却见林白已迈步进了医馆。
正要跟上,一个光头衙役凑了上来,问道:“贵人,白大夫是不是不大行了?”
裴宁点点头,她记得这人叫牛二,是青龙帮残党。
“唉,”牛二叹了口气,“说起来,咱北城也就白大夫算个好人,他要是死了,真就没好人了。”
他一个帮派出身的混子,竟说出了这种话。
不过牛二立马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赔笑道:“还有林转轮也是好人,贵人更是大大的好人呐!”
裴宁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的推门而入。
来到后堂,迈步进了白大夫的卧室。
里面燃着炭火,暖和的紧,还有一股子药香。
不过腐朽之气充盈,死气弥漫。
只见白大夫昏迷不醒,林白坐在床边,握着白大夫的手,正输送内力。
秀秀坐在炭火边,歪头瞧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林白收回手。
“怎么样?”裴宁轻声问。
林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坐在炭炉边,林白又握住秀秀的小手,问:“手怎么这么凉?吃午饭了没?”
“我不饿。”秀秀摇摇头,瞧林白,问:“怎么没戴耳护?耳朵冻着的话,会痒到春天的。”
“你亲手织的,我可不舍得戴。”林白逗她开心。
“就是给人戴的。”秀秀面上果然出现一丝笑,但旋即又低沉下来,委屈巴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不是说了么,肯定会回来。”林白轻轻拍拍她肩,拿出小瓷瓶,“瞧,我求了丹药来。”
这正是那少女如意送林白的。
“能治好外公吗?”秀秀关切的问。
“秀秀。”林白沉默了会儿,两手把住她的俩胳膊,扶她坐正,“你莪是医者,你比我学医早,比我见的病人多,你心里早该知道白先生会如何。”
林白知道秀秀的症结在哪里,她自小没了父母,由白先生一手带大,是故对白先生极其依赖。
如今白先生眼见就要没了,她心里怕的紧,伤心的紧,是故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做些什么。
往日里多聪慧能干,这会儿却呆呆傻傻。
“白先生一辈子都在行医治病,你应该做的,是继承白先生遗志。”林白道。
秀秀懵懵懂懂的点头,眼角又有光,点点头,小声问:“那你呢?”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么?”林白捏了捏她的脸,“给你打下手。”
秀秀点点头,拿袖子抹抹眼泪,似乎要笑,却又哭了出来。
裴宁在一旁默默瞧着,也不做声,只是盯着林白和秀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傍晚,白大夫始终不醒。虽还有气息,却弱的很。
以往林白输入内力,都能让白大夫稍稍精神些,今日却没了作用。
拿出少女如意赠的丹瓶,这丹瓶只大拇指大小,晃了晃,里面竟然装了不少。
倒出一粒如黄豆大小的丹丸,林白嗅了嗅,似有某种药草香味儿,却辨不出是哪种。
将丹丸放入小碗中,缓缓化在温水里。
秀秀拿起碗,另一手拿药勺喂药。林白伸手点住白大夫咽下,助白大夫下咽。
忙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喂完。
一时间,三个人都不出声,只静静的等待白大夫苏醒。
可这一等就是一晚。到了第二天,外面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白大夫房中,炭炉红彤彤的。林白坐在床前,秀秀靠着林白,俩小手不安的揉着。
等到天蒙蒙亮时,白大夫忽的咳了两声,继而睁开了眼。
他眼窝深陷,白须枯败,面上竟有些血红,似是好了一般。
“外公。”秀秀激动的出声。
“扶我起来。”白先生面上竟露出一分笑,语声也颇有力。
林白扶着他,拿枕头垫在后面,让白大夫靠着。
“外面风急的很,”白大夫看向窗户,“雪下的大么?”
“下了一天一夜,路上都行不得人了。”林白说。
“病患多么?”白大夫又问。
“倒是不多。昨晚来了两个发烧的,今早还没有人来。”林白回。
“看来还没到发病的时候。”白大夫点点头,伸出枯槁的手,摸到秀秀的脸蛋,“怎都哭肿了?跟你娘比,你可没出息了。”他言语温和的很,还带着慈祥的笑。
“外公,你赶紧好起来吧。还等你教我医术呢!”秀秀小声说。
“好,教你……”白大夫一手拉住秀秀,一手拉住林白,说:“你俩要好好学医,不能因为会背几个药方,就真以为自己是神医了。”
林白和秀秀点头。
“说起来,哪有那么多神医?”白大夫侧头看着秀秀,道:“我随我爹,也就是你外曾祖父学了好些年,他整天催我好好学,认真记。我说我又不想当神医,学那么多干嘛?能治个常见病症就行。你外曾祖父打了我一顿,我三天没下床。他跟我说,不是让你当神医,也不是让你当什么大家。而是说,你医术越精湛,懂的越多,就越能让病人少花冤枉钱,也能省几个钱。这省下的钱,少花的钱,那可能就是一家子的活命钱。”
“秀秀记住了。”秀秀眼眶里有泪珠打转。
白大夫欣慰笑笑,又看向林白,道:“咱算是有个师徒之实。你学东西快,又能举一反三,是个好料子。难得的是就算富贵,也没看不起穷人,反倒有几分傲上。你,咳咳……”
他咳嗽几声,秀秀连忙递过去茶水。
白大夫喝了几口,看着林白,继续说道:“你以后要想继续干这行当,望你存个仁善之心,能救济就救济,莫要失了医者本心。你前程远大,日后就算离了杏林,也会有一番成就,到时可别忘了织席贩履旧事。”
“林白谨记。”林白回。
“那就好,那就好……”白大夫很是欣慰,面上挂笑,似乎心情非常不错。
他拉住林白的手,双目中似乎有期盼之意,道:“还有秀秀……”
“不传武,只让她安安心心一生。”林白立即做下保证,“日后不管她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尽力助之。”
“莫惯着她,她讲道理,你跟她能说通,她就什么都听你的。”白大夫笑着说。
“是。”林白低下头。
“再给我把把脉吧。”白大夫气色红润,似好了一般。
林白探指,过了片刻才收回。
“秀秀也来。”白大夫笑着说,待秀秀伸指把脉,他面上更是慈祥,一直盯着秀秀看,笑的很满足。
“你们记住了,这就是死脉。”白大夫面容舒展,又慈祥笑,“想来你们也天天试我的脉,熟的很了。日后遇到这种脉象,也定然不会认错。”
林白默不作声,秀秀低声哭泣。
裴宁抱臂站在屋外,也一声不吭。
过了良久,白大夫笑着问:“棺木备好了?”
“备好了。”林白点点头,“按照先生的意思,取便宜的桐木。”
“好好好。”白大夫很是满意,想要抬臂抚须,却没了力气。
他靠在枕上,头瞧着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双目愈加浑浊,气息愈加低微,方才的满面红光也渐渐消退,反只剩下枯槁死灰。
过了良久,白大夫颤巍巍的开口,问:“几时了?”
“刚到辰时。”林白答。
“辰时……”白大夫想了想,嘴角出现笑,“别耽误,午后便葬了吧。我久咳,莫染了别人。”
秀秀哭声愈发掩盖不住。
“是。”林白应了下来。
“别哭……”白大夫颤巍巍的按住秀秀的手,慈祥道:“傻孩子,记住了,钱是最不值钱的。”
说完,白大夫眼眸似蒙了一层灰,手紧紧的抓着秀秀的手。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的闭上了眼,抓秀秀的手也松开了。
屋外风声呼啸,似呜咽之声;又似以大地为砧板,要将万物生灵一一斩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