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合寺上千僧人,分有诸多院堂。
达摩院中皆是武僧,专门精研少林武学,少林僧人只有武功达到一定境界方可进入达摩院。
玄字辈僧人数十,可如今也只有八人有资格进达摩院。
他们便是往后天下知名的少林八大神僧,而现如今,这八位僧人也早已名扬江湖,在寺中也已经开始取代灵字辈僧人成为少林寺的中流砥柱。
今日,八位神僧于达摩院聚首。
早已内定的下一任方丈,玄字辈大师兄玄慈,虽然武功不是最高,但为人处世极有方寸,其余七人对他也都认可。毕竟身为方丈不一定要武功盖世,却必须要有内驭少林、外合诸派的能力。
不过眼下中年模样的玄慈盘坐蒲团,却是双眼微合、面色悲苦。
玄苦快步赶来,进门后才知自己竟是最后一人,他告罪一声,才坐了下来。
这时,已经接掌达摩院首座的玄难终于开口。
“师兄,此行是否不顺?”
一句话,众人目光纷纷聚焦。其实纵然玄难不说,他们看着玄慈的神情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叫他们疑惑的是,即便力有未逮、事未能成,师兄也不该如此才对。
蓦地,玄慈发出长叹,声中含悲。
待他睁开眼来,七位僧人俱是一愣,只因其眼中充盈着难以洗去的悔恨。
“诸位师弟,此事……尔等无需知晓,贫僧此去本为保家卫国,守护百姓,不想竟造下杀孽。贫僧素来以智慧而沾沾自喜,却因此而小觑天下人,此番遭受蒙骗,因果贫僧自担,可也不能放任那恶人不管。”
玄慈不顾几位师弟脸上的茫然,接着又说:“明日贫僧将要南下,且经此一事,贫僧自认无德担任方丈一职,还望诸位师弟体谅。”
七僧顿时大惊。
“师兄何出此言?”玄难第一个反驳,“虽不知师兄究竟遭遇了何事,可方丈之事早就已经定下,只待师兄回寺便可继任。而今天下各门各派何人不知师兄便是下一任方丈,若突生变故,天下人该如何看我少林?”
而后,其他僧人也相继出言劝诫,只可惜玄慈似乎主意已定,任他们如何分说也不发一言。
“何人骗了你,你去将他打杀了就是!堂堂下一任方丈,区区一丁点挫折便要推辞不受,那往后你若真做了方丈,是不是也要莫名其妙地卸任?”
此言一出,玄慈身躯微震。其他僧人则默默地瞥向坐在最末位的僧人。
一身灰色僧袍略显脏乱,面容最是年轻,也未蓄须,可眉毛却已灰白,表情纵然平静,可面容中仍能看出几分冷傲。
玄澄。
玄字辈的僧人走到今天,真正有所成就的只有八位。
慈悲苦难寂渡生,七僧之上有玄澄。
号称少林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被扫地僧评价为“超凡脱俗”之人。
不过现在看他,却无半点功夫在身。
饶是如此,七僧也未曾对其有半分轻忽,盖因先前少林已有公认:玄澄当以绝世武功横压江湖一甲子。
只可惜,由于他练武成痴,过于勤奋,积累的戾气未能及时疏通,导致最终走火入魔,一夜之间,筋脉俱断,功力散尽。
此为少林二百年来最憾之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玄澄虽然失了武功,但他的聪慧仍在。若潜心修佛,也必将成为一代神僧。
况且,少林也没有真个将他放弃,退居二线的灵字辈高僧都在全力想办法助他恢复。
玄慈久久未言,玄澄不由眉头一竖。
“玄慈师兄,难道非要请灵门师伯亲自来安慰你吗?”灵门大师,是玄慈的师父。
听到这個名字,玄慈终于动容。
他垂首低诵佛号,道:“玄澄师弟一语惊人,此事确实是师兄蒙障了,多谢师弟提点。不过,贫僧还是想去一趟江南。”
这时,玄苦出声道:“师兄,方丈继任不是小事,你还需留在寺中统筹。无论何事,不妨交给师弟去做。”
玄慈正要摇头,却听玄澄也再度开口:“我也去!”
“不可!”七僧异口同声地拒绝。
而今玄澄毫无功夫在身,他们怎能放心任其行走江湖。
玄澄蹙眉:“有玄苦师兄作伴,有何担忧?”
玄苦苦笑:“师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江湖之大,强者无算,我这点功夫又算得了什么?”
玄慈也道:“玄澄师弟,你还是留在寺中吧。”
玄澄虽然武功尽废,可也难保有人依旧对他忌惮,从而暗下杀手。更何况,此行还是去找慕容博这般工于心计、阴谋诡算之人?
“不行。”玄澄摇头,他环视众僧,道:“诸位师兄爱护之情,师弟心领了,可自从散功以来,我每日待在寺中,非但不觉平和,反而越发心焦气躁。如此心境,莫说研究佛理,就是做个普通人也难。我不求恢复如初,只愿观天下、静己心。还望各位师兄体谅。”
一时间,禅院内安静下来。
许久,玄慈轻叹:“师弟,可否等贫僧向师父请教之后再做决定?”
玄澄颔首:“有劳师兄。”
转头,玄慈看向玄苦:“师弟,你随我来。”
离开达摩院,两僧穿行于林荫之间,来到无人之地。
玄慈将雁门关之事一一告知。
玄苦的脸色也随之不断变幻。
最终,玄慈叹声道:“师弟,此番寻找慕容博,无需抓捕,更不要与他对峙。我猜他不会在燕子坞坐等,所以你只需要追踪到他,再给师兄来信一封便可。”
“好。”玄苦应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本领,多半还不是慕容博的对手,贸然出击只会坏事。
只是,眼看着玄慈整个人都因此事而变得沉寂,玄苦忍不住道:“师兄,其实今日师弟有一件好事想要告知师兄。”
“哦?师弟请说。”
玄苦面带笑容:“贫僧新收了一位子弟,根骨绝佳,经脉畅通。尚未习武,便能吸收一整颗小还丹的药力。”
玄慈陡然扬眉:“果真如此?”
“不敢欺骗师兄,这孩子如今还躺在贫僧的禅房之内。不过他昏睡已久,怕要数日才能醒来。”
“昏睡?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但他身体确实无碍,等他醒来或许能了解一二。”
玄慈一听,不禁面色古怪:“既然他还未醒,那你怎么收的徒?”
玄苦笑容一滞,尴尬道:“他……应该不会拒绝。”
玄慈轻轻摇头:“既然如此,那就先不要惊动其他人,待他醒来你再问问他的意见。”
“师兄,不如你也去看看他?”
玄慈十分意动,但此时他心里徘徊的愁绪难以散去,所以婉拒道:“暂时不必,贫僧心绪不定,还需静心诵经,以免滋生心魔。更要请教师门长辈……若同意玄澄出寺,还有劳师弟多加关注。”
“此乃应有之义,师兄客气了。师兄且先去忙,贫僧先告辞了。”
玄苦转头往回走,心里念着小徒弟,就连雁门关给他带来的冲击也淡了不少,只是可惜此事终究影响了玄慈,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玄慈自己能够从阴影下成功走出。
推开房门,玄苦不禁愣住。
只见,他的小徒弟正坐在桌边斟茶自饮。而且对方朝他看来的时候,无论眼神还是表情都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玄苦顿时大感不妙。
跨入房间,他脸上瞬间浮起慈蔼的笑容,浑身流露了高僧的气息。
“你醒了。”
洪尘微微颔首,旋即起身一拜:“晚辈洪尘,多谢大师。只可惜眼下我身无长物,一时难以为报,然救命之恩不敢忘,将来必当厚报!”
玄苦看着区区六岁的孩子,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形如乞丐,却言辞通畅地向自己拜谢,心中又喜又忧。
喜的是,洪尘不只有根骨天赋,几句话也能听出他的口齿伶俐,乖巧聪慧。
忧的是,这孩子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想要留下来的意思。
果然。
洪尘拜完之后,便道:“叨扰大师许久,我也该走了,还望大师留下法号。”
“洪尘是吗?你不必多礼,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求报答。贫僧少林寺玄苦,忝为菩提院首座。”
洪尘闻言表情愈发恭敬,再次拜下:“原来是少林寺玄苦大师,小子失礼了!”
玄苦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无需再拜,你先坐吧,你可知你是如何来到少林寺的……”玄苦将乔三槐送他来的事情细细告知。
洪尘面露恍然,“原来如此,那我稍后还需去拜谢乔恩公。”
玄苦看他知恩图报,心下愈发喜欢。
聊了片刻,得知洪尘父母双亡,一路流浪,不禁心生怜悯,同时又感觉自己的机会到了。
心下默念几声罪过,他终于出声道:“洪尘,贫僧先前替你诊脉摸骨,发现你天生一副上好根骨,乃是顶好的习武之才。贫僧一直未曾收徒,今日想要收你入门,不知你可愿拜我为师?”
洪尘适时一愣。
玄苦表面微笑以对,实则暗暗紧张。
少顷,洪尘既不同意也未拒绝,反而提出一个问题。
“大师,你吃过肉吗?我说的是,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
玄苦微怔。他自然是吃过肉的,因为他是少年时父母双亡之后,才出家为僧。
“吃过。”玄苦颔首。
洪尘微微仰头,一双澄澈如镜的眼眸凝视着玄苦,轻声道:“我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