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中,群雄瞩目。
玄慈面对数千江湖豪杰,徐徐开口。
“阿弥陀佛,贫僧理由有三。第一,他与萧峰情同手足,为萧峰不惜大闹丐帮总舵,杀死丐帮元老,强登帮主之位。而萧峰曾扬言,此生既不攻辽、也不伐宋,洪帮主恐怕容易受其影响。”
众人不由得看向洪尘身旁的萧峰。
这位契丹人,曾是中原武林闻名遐迩的大英雄,后因一封信件声名尽丧,几乎人人喊打,但后来邪龙一出,他又重新登上了丐帮副帮主之位,实领帮主之权,无人再敢饶舌。
丐帮双龙的情谊毋庸置疑。
玄慈方丈所言确有道理。
萧峰握着杯子的手不由一紧,眉头几乎打成了一个结。
“第二,他出手狠辣无情,杀生无度,无辜枉死者众,若为武林盟主,恐怕牺牲过多,中原武林经不起一场浩劫。”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灭门的那些势力中确实有不少无辜之人。
但实际上挟私报复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分辨出谁是无辜?
江湖所谓的快意恩仇,本就不同于朝堂审判。况且,朝廷诛九族之类的刑罚难道就不会牵连无辜了么?
不过,要是有这么一個狠辣无情的武林盟主,对大家来说也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儿。
阿紫恶狠狠地龇牙:“姐夫,把药给我吧,今天我非要在这个老和尚身上捅几百个窟窿不可!”
木婉清:“公子,别再听他废话了,我们直接动手开杀吧!”
阿碧:“少林高僧,妖言惑众,着实令人失望。”
王语嫣:“今时今日,方知公子为何要离开少林。”
“第三,他若统辖中原武林,恐因私废公、损公肥私。据贫僧所知,他……怕是有倾覆天下、御极称帝之意。”
若是先前只是哗然。
那么眼下便是震惊与喧闹。
造反!
这是一个放在何处都能引起极大震动的事件。
而且,将这个词与邪龙摆在一起,莫名地令人信服。
人,丐帮最不缺的就是人,而且他还是灵鹫宫与逍遥派的掌门。
钱,醉红尘能赚多少钱大家猜都猜不出来。
势,丐帮邪龙,少林天龙,天下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崇拜者与追随者数不胜数。
如此一想,大家突然觉着,坐拥这等条件,不造反似乎也太可惜了……
于是,众人目光陡然变幻。
有警惕和畏惧,造反是要杀头和诛九族的大罪,江湖人鄙视朝堂,却不敢忽视朝堂。
有兴奋和激动,造反是大风险,代表着大利益,江湖名声再响,又如何比得过封侯拜相?若他真要造反,那我等是不是还能混个从龙之功,成为开国重臣?
“无稽之谈!!”
萧峰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个纵身来到场中,高声呵斥。
“玄慈方丈,我萧峰素来敬你,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你竟然当众胡言乱语,对我大哥极尽污蔑之词、毁谤之言,你究竟是何居心?!”
众人一静,默默观察。
玄慈看着萧峰,脑中抑制不住地浮现出当年那个在襁褓中恸哭,脸颊上染着母亲鲜血的婴儿。
佛门讲究因果之说。一切的因,并非始于萧峰,但萧峰却是因的见证与亲历者。
但后来,他是如何成为因的?
玄慈思绪纷飞,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
他看着萧峰与洪尘越走越近,看着萧峰拉着洪尘跪地结拜,看着萧峰满眼孺慕地看着洪尘。
他看着洪尘与萧峰一起练功,看着洪尘怜悯萧峰无有不应,看着洪尘和萧峰说大不了反了!
对,就是那个时候。
谁也无法体会到玄慈心中莫名而起的惶恐。
萧峰是萧远山的儿子。
萧远山是大辽珊军的总教头,与当年大名鼎鼎的辽国萧太后有远亲关系。
洪尘是大宋的孤儿,来历已不可究。
洪尘的天赋世所罕见,聪慧伶俐更胜寺中诸僧。
所以,明明是两个孩子的戏言,但玄慈却觉得并非不可能。
毕竟那个时候,就算玄慈真的出手,也不一定有把握能打得过十六岁的洪尘。
然后,他安慰自己,那不可能。
但他从未放下戒备。
而后,在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监视和调查下,玄慈突然发现,洪尘好像不是在说笑话。
他只是把真话当成笑话来说。
否则,他为何让丐帮调查天下武林门派并作出地图,他为何以醉红尘聚敛大量财富,他又为何以醉红尘经营之名走遍天下,寻访当地富商与世家?
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造反而做准备么?
玄慈惊骇欲绝,无论是为了少林,还是为了这个天下,他都决定必须要出手。
只可惜,寺中师弟们多是不愿相信,甚至反过来安慰他莫要多想。
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最终决定,自己动手!
这,就是由萧峰而起的因。
思绪转动的速度很难用时间来衡量,在旁人眼中,玄慈只是微微闭眼,便立刻开口给予回应。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自然也不敢妄言,三个理由有哪一个不符,萧施主尽可说来。”
萧峰高声辩驳:“大哥与我情同手足不假,我萧峰也的确说过不攻辽也不伐宋,但你以此为由妄自揣度,便是自以为是。大哥乃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为我萧峰已做得仁至义尽,他不会因我而废事,我更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
其二,说大哥出手狠辣,敢问少林武僧手中便毫无人命吗?况且大哥哪一次出手不是有理有据?反倒是当初在西夏围攻大哥之人,当时大哥不顾性命冲击军阵、斩杀李谅祚、退兵二十万解萧关之围,可那些人丝毫不顾家国大义,反而联手西夏军队妄图剿杀大哥,他们才是真正的心中无家无国之人,他们该死!那些门派被剿灭之后,哪个不是罪行累累公之于众,你真就忘了吗?
其三,你说大哥有意倾覆天下,又有何证据?难道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
听得萧峰之言,众人又不禁点头,盲从之态溢于言表。
但玄慈根本不慌,只道:“若要证据,贫僧倒是也有一位人证。大轮明王,请出来吧!”
立时,身后大雄宝殿门户洞开,一位黄袍芒鞋的僧人缓步走出,他来到玄慈身边站定,气息沉稳地道:“贫僧鸠摩智,见过诸位中原豪杰。”
众人议论纷纷,疑惑不解。
玄慈:“这位乃是吐蕃护国法王鸠摩智,他便是贫僧的人证。”
鸠摩智看了洪尘一眼,见他仍在仰头饮酒,仿佛周遭一切与己无关,他不禁心中微紧。
然而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微微定身,含笑开口:“贫僧与洪帮主曾在西夏有过一面之缘,当日……”
鸠摩智娓娓道来,说得却也十分生动,令众人仿佛都清晰地旁观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更重要的是,鸠摩智并未在其中夹杂私货。
因此,当他说完之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件事:邪龙真的要造反!
先取其弱,再制其强,那些不强不弱的自会尽在掌握。
连战略都出来了,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一时间,就连萧峰也震惊得无从反驳,无数目光转向洪尘。
洪尘身后,几位女子当然知道那时洪尘说的不过是忽悠鸠摩智的玩笑,可眼下这般场合由鸠摩智讲来,她们自己都觉得无从辩解,不由得忧心忡忡。
洪尘放下青玉葫,交到王语嫣手中:“帮我拿着。”
“公子!”几人柔声呼唤,眼中满是担忧。
洪尘一笑:“放心,无碍。”
倏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洪尘便从座位上来到场中萧峰身边。如此速度与身法,着实令不少人心惊不已。
洪尘拍了拍乔峰肩头,指向少林后山方向:“去救你爹。”
萧峰陡然怔愣。
“当日雁门关一战后,萧远山未死,潜伏于少林寺左右,入寺则伪装成和尚,法号慧山。去吧。”
萧峰虎目含泪,重重点头,立时飞身而去。
洪尘站在原地,与玄慈目光交汇。
他从玄慈的眼里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
玄慈也无法透过双眸看穿他的内心想法。
转身,目光扫视群雄。
“想必各位到现在也看明白了,今日武林大会除了守土护民、推举武林盟主之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讨伐我。”
目光所至,群雄纷纷避退。
除了那些佛门门派的僧人。
“其实我本人对此倒是无甚所谓,毕竟这些年说我杀人不眨眼、动辄灭人满门的人不少,我也就为了满足你们,将清凉寺、蓬莱派、聚贤庄等等江湖势力清扫干净,也算是叫他们求仁得仁。
不过,今日玄慈方丈搞出如此阵仗,将我推为造反之人,我若不做点什么,反倒叫方丈失望。今天我就再教你们一个词:取死有道。
把人带上来!”
话落,人群中突然挤出一行人,四个容貌相似的持剑女子,押着一个红衣女和一个灰衣僧。
“那不是叶二娘么?”
“那个小和尚是……虚竹?”
无论是江湖来客,还是少林僧人,皆议论纷纷。
叶二娘正抱着虚竹痛哭不已,虚竹则是一脸茫然。
高台之上,玄慈虽然做好了暴露的准备,可临到头来,还是忍不住面皮一抽。
洪尘:“玄慈方丈,要不由你来说点什么?”
玄慈悠悠一叹,走下台阶。
叶二娘哭得愈发难止,只盯着他不断摇头。
群雄瞪大眼睛,都预感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吃到大瓜了。
玄慈对叶二娘伸手,叶二娘猛地一缩,将虚竹抱得更紧。
玄慈轻叹一声,继续上前,抓住叶二娘的手腕。
“这些年,辛苦你了。”
霎时间,汇聚数千人的少室山上,沸反盈天。
少林方丈,居然和无恶不作、专杀婴儿的叶二娘搅合在一起!
这是足以震惊天下的丑闻!
“那……那个小和尚又是何人?”有人发现了盲点。
洪尘冲这位仁兄一笑,对方顿时激动地浑身发抖。
梅剑倏地出手,冰冷的剑刃顿时落在虚竹的脖子上,将这个小和尚吓得打了个激灵。
然而反应更大的却是叶二娘。
她不顾剑锋,一把将其抓住抛到一旁,接着以染血的手掌抱住虚竹并大喊:“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顿时,喧嚣一静。
数息后,闹声更隆。
“他的叶二娘的儿子,那他岂不也是方丈的……”
“嘘,这里是少林寺,猜到你也别说出来!”
“怕什么!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少林难道还能杀了我们数千人不成?”
“呵呵,名震天下的少林,方丈竟然与人勾搭成奸,还育有子嗣,我看少林将来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虚竹愣愣无言,看着叶二娘,也渐渐落下泪来。
玄慈也在看着虚竹,洪尘估计他应该更难受,不仅是因为这些年跟儿子同处一地,更因为这儿子生得实在与他或叶二娘都不怎么搭边。
说实话,要不是萧远山一再保证,洪尘都怀疑他当时是不是抱混了。
一家三口相认,洪尘并未阻拦。
这算是他给予玄慈这位大师兄最后的仁慈。
不久后,萧峰带着萧远山归来。
大家望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嗝儿。
瓜太多,吃得快撑死人了。
萧远山一见玄慈便想动手,却被洪尘目光所阻。于是,他转而欣赏着一家三口,笑容十分冷冽。
片刻。
玄慈抬头:“玄尘师弟,莪与叶二娘罪孽深重,合该赴死,但可否请你放过虚竹?”
洪尘闻言,抬手一指,商阳剑迅疾无匹地穿过虚竹的头颅。
所有人皆是一愣。
叶二娘眼角撕裂,血泪混杂,凄厉吼叫着冲向洪尘。
洪尘挥手将她打死,母子团聚。
“我本不想杀他,因为我本以为你虽然在算计我,但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所以你要我死,我也只要你死。可你非要说我造反,那害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所以,你要承担的果自然也变大了。”
洪尘话音刚落,梅剑提剑刺向玄慈心脏。
玄慈面露哀恸,却也没有反抗,他要做的已经做了,而且已经做到了意料中的最好,所以此刻也能安然闭目等死。
然而眼看剑刃就要将其洞穿,忽地一道光影急速掠来。
梅剑手中长剑应声而断,强大的气劲将她震得连连后退。
断裂的剑刃插入石板嗡嗡作响。
一片枯叶缓缓飘舞。
群雄尽皆悚然。
“阿弥陀佛。玄尘本为佛门僧,何故下山乱红尘。今日是他的罪业终结之日,少林自有戒律惩处,你又何必动用私刑,枉增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