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岭翠绿如黛,青瓦连绵成群。
宋缺横刀于顶,架住天问,目视洪尘,不敢偏倚半寸。
“大道至简,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我有九刀,皆是从大小血战中磨练出来的杀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前辈武功盖世,令人惊叹,还请多多指教。”
洪尘笑道:“指教不敢当。我虽然也有创造,但起步便站在了高点,抓住了先机。如你这般一路杀来悟出新法的人,论根基不比我差半分,也最是令我欣赏之辈。”
宋缺闻言而笑,喝道:“那就请吧!”
话音刚落,宋缺抽刀。
洪尘眼眸微凝。
只因宋缺的一举一动皆与天地相合,无论是角度、速度还是轻重尽显自然之感。
刀与人合,人与天地合。
也正是这纯粹自然的动作,看似恒常无变,实则却又蕴含了万化千变。
换言之,毫无破绽可寻。
唰!
宋缺陡然加速,肃杀之气瞬时充斥庭院,围观之人无不脊背发凉,就好似有无形的刀锋环绕全身,稍稍一动便要刀兵加身,面临死境。
洪尘同样有此感知,只不过笼罩在他身边威胁感要浅一些。
心中一股惊奇升起,复又落下。
他忽然明白,如果说自己是以强绝的真气和杀伐之力冠绝于世,那么宋缺身上最值得称道也最为成功的就是意境。
练剑的有剑意,练刀的自然也有刀意。
洪尘以破体无形剑气勘入剑意之境,成就先天无形剑气。
但他的剑意,比之宋缺的刀意,却毫无疑问弱了许多。
只看此刻,宋缺的刀意迸发,洪尘的剑意便统统收敛在体内,但凡离体,怕是要一触即溃。
这般境况,若非要说洪尘虽练剑却不以剑为主,难免有推脱之嫌。
毕竟破体无形剑气也属剑道分支。
弱就是弱,辩解无用。
不想继续弱,那就想办法提升自己!
洪尘双目明光炽盛,专注地看着宋缺。
这一刀划破虚空,锋芒闪烁,凝练的杀机聚于刀锋,令得悬在苍穹之上的大日也恍然间黯淡失色。
刀锋下劈,没有半点风声,不见半点刀气,只因所有真气和一切气机全部都汇聚于刀。
一念而已,刀锋已至。
天问自半空坠入手中,洪尘手腕上扬提剑,接着猛地一挥,剑身猝然抖动,宛如一根钢鞭向左劈去。
当!
刀剑相撞,劲气交击。
狂澜瞬时倒卷迸发,飙飞乱流,声势惊人。
然而,宋缺的刀趁势而走,绕了一个极具美感的线条之后,往洪尘下盘斩落。
明明是被迫偏移,却偏偏走出灵动流畅的路径,浑然无瑕,精彩绝伦。
宋家人以刀为兵,纵使看不出意境,又岂能看不出招式?这一回合的交手,差点令他们忍不住鼓掌喝彩。
洪尘退后一步,挽剑下击。
剑尖正中刀背。
可是,这柄刀却并没有被压迫得撞入大地。
宋缺将刀向前一送,手腕猛地翻转,刀身随之而变,锋芒向上,如飞虹般贴着剑身上撩。
眨眼间便要将洪尘的手腕切断。
洪尘肘部下沉,手腕顺势上扬,但手里的剑却猛地向下点出,这一番举动,手臂与天问化作一条高低起伏的波浪线。
同时,更将自身的攻击距离拉长,攻击方向和角度也同样诡秘莫测。
虽说无论是六脉神剑还是破体无形剑气,都是脱离了剑的剑诀。
但洪尘最初练剑,仍是以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达摩剑法奠基,根基同样稳固,后来还有龙城剑法,恒山剑法和玉女素心剑法等等作为营养。
因此,执剑在手,招式对决,他也不会失了信心。
天问所指,正是宋缺眉心。
剑尖未到,宋缺已经先一步感知到了那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的凌厉气息。
宋缺的刀,是意境凝练之刀。
洪尘的剑,是剑气纵横之剑。
因此,宋缺丝毫不敢托大,瞬间跃步翻身,移形换位。
果不其然,他刚刚一动,天问中的剑气便毫无征兆地爆发,透明的剑气倏地破离剑体,在空气中带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涟漪。
砰!
剑气击破院中的大理石地板,留下一道狭长的幽深剑痕。
宋缺没有理会这一剑所造成的破坏,他的心与意全然落在手中的刀上。
翻身闪避之际,他的刀势也随之变得更加绵密。
恰如骤雨倾盆,又似海啸狂涌。
洪尘不禁暗叹。
说到底,他的剑法不差,可是要是宋缺这样一生伴刀而行的人相比,尚有差距。
短短两三个回合的交手,宋缺便是目光如炬地看破了这一点。
此时他的刀法压迫感极强,浑身刀意愈发炽盛,显然是结束了试探,要将洪尘的剑法彻底打压。
转眼间,又是三刀过后。
宋缺的刀宛如一条巨蟒缠上天问,以刀背为蛇腹,以刀尖为蛇信,顷刻间侵过剑身,以追形截脉之势,裹上洪尘的右手。
洪尘脚步后移,不断尝试变换剑招,然而宋缺的刀,以及他的眼睛,如同被拴在了天问剑和他的手上。
脱离不得。
此刀看似有法,实则无法,以之无法,忽而有法。
要说似是而非,未免又轻视了天刀的妙处。
恒常有变的千变万化,在千变万化之中自然也有恒常之变。
不滞于物,极尽于刀。
洪尘确信,就专注和意境而言,宋缺胜过他良多。
这一战至此,他看到了自己身上最值得也最需要继续下苦工的地方,便是值了。
三步之后,洪尘干脆不退,松手弃剑。
锵!
天问登时被拨开,翻转数周后插入大理石中,剑身颤鸣不已。
“六刀已过,已见盛名不虚。”洪尘赞道。
宋缺嘴角也飘起一丝笑意,道:“还有三刀。”
洪尘伸手:“请。”
瞬时,天刀掠出,速度更疾,旁观者已是根本看不清宋缺的身影,只能瞥见一片杀气凛凛,形如穿花蝴蝶般的残影。
洪尘身躯挺直,绛红衣衫无风自动,黑发飘扬似绸。
一身气势陡然升腾,蓦地形如帝王,正是人中之龙。
毫无退避的一掌劈出,直挺挺地落在天刀锋锐之处。
轰!
劲气滚滚涌动。
宋缺双手紧握刀柄,两脚之下却猛地下陷,石板咔咔崩裂。
他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更具侵略,手中刀势却蓦地变缓。
快有快发,慢有慢招。
徐徐而动的天刀,好似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刺猬,若是忍不住先攻,那势必要承受更加难以预料的反击和痛楚。
洪尘不急。
他双手左右一划,四道龙气倏地从离体而出,迎风见长,转眼之间,便化作四条金龙盘旋在庭院上空。
宋缺眼眸顿时一凝,心念电转,竟是插刀入鞘。
不过,刀虽回鞘,意却未息。
不难看出,下一次抽刀,必然势如雷霆,惊天动地。
“前辈不动则已,一动便使我不敢贸然出刀,实在令人佩服!”
洪尘嘴角上扬,笑道:“不敢贸然出刀,与不敢出刀是两码事。旁人见了这四条龙,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再无争锋之意。可你身上的刀意却因见我之龙而更加凝实强盛,这第九刀,应当不凡。”
宋缺闻言先是一寂,而后悠悠长叹。
“前辈知我,更懂我。这磨刀堂名为磨刀,实则画地为牢,多年来我虽潜心练刀,意境大涨,可我的心也随着这一面面院墙和大门被禁锢起来。
犬子听闻前辈出世,迫不及待地向我转述,更不断收集前辈的信息传达于我。说实话,我确实因前辈的出现而心动不已。
虽不知今日前辈到访究竟有何目的,但此番一战,我必将打破禁锢,冲出藩篱。人生至此,无憾矣!”
说到此处,他蓦然眼神一转,看向儿女后辈。
“此战,我若身死,那宋阀便以宋师道为阀主;我若得活,宋阀……罢了,宋师道!”
一声轻喝,人群中气度翩然的宋师道当即上前,欲劝未劝,语气复杂地应了一声:“父亲。”
“自此刻起,你便为宋阀之主,你若要习武,为父教你,你若要争天下,为父也定当舍命助你!”
“父亲!”宋师道无比错愕,眼内满是震惊。
宋缺却已不再看他,而是重新直视洪尘。
“前辈,第九刀,我无从压制,必以与敌偕亡之心出刀。还请小心!”
洪尘颔首:“嗯,来吧。”
话落。
宋缺看似好像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可天刀出鞘的声音却已经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
天,变了。
烈日当空的正午之下,阳光蓦然黯淡。
虚空骤然扭曲,硕大无朋的刀芒刹那间越过宋缺与洪尘之间的距离,森寒凛冽的杀机仿佛要将时空一并冻结,唯有天刀能在此横行无忌。
天意如刀。
刀如天意。
小龙女见得此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的看法确实略显浅薄,她小看了宋缺,也小看了刀道。
天意的确莫测,但一個天赋、努力与时间并举的刀客,未必就不能化刀为道。
刀者,道也!
宋缺手里的刀,早就已经成为了他的道。
第九刀,名为:天刀!
锵!
插在一旁的天问蓦地腾空而起。
四条金龙身躯拧转,一股脑地贯入剑身,无尽的先天剑气立时涌现,剑气真龙化形而出。
昂!!
真龙盘游,龙首低伏,剑气凝实的身躯仿若无物般从洪尘的身上穿过。
威严霸道、凌厉无匹的龙头横亘在前。
天刀已至!
瞬息间。
众人眼前顿时失色,耳中顿时失声,心念顿时失想,直觉顿时失感。
裹挟天地之势的天刀似乎让太阳在一瞬间黯淡无光,天意加持的刀锋也顿时劈得真龙向后仰首。
漂浮在空中的真龙不得不将两只前爪落在地面,钩出一个个深坑。
刀意炽盛使天地失色。
剑气纵横令刀意顿止。
横流倒卷的刀意压塌了磨刀堂的建筑与墙壁。
飙飞激散的剑气将断壁残垣绞杀得仅剩齑粉。
待到眼前复明。
只见,宋缺与洪尘相距一丈。
天刀隔空对准了洪尘的眉心。
天问浮空紧贴着宋缺的咽喉。
数息后。
剑尖处一点嫣红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