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7章 镜中

青烟缭绕的殿阁内，二人分席对坐。

鎏金鹤嘴炉吐出的沉香尚未攀上梁柱，道童便已捧着青玉冰魄盏翩然而至。

盏中琼浆生光，映着穹顶镶嵌的赤曜石，流转出星子般的细碎光芒。

无需刘天池吩咐，道童又径直走到偏殿击掌三声，霎时百盏青铜烛树簌簌摇曳，跃动的烛火化作身着绯纱的灵侍，莺声燕语着奉上许多瓜果珍馐。

李邴见状轻笑道：“千焱宫内万火通灵，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不过是些灯幻形，这又何足道哉？”

刘天池举杯劝饮，朗声道：“李师兄，请！”

李邴心情渐有缓复，同样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刘天池叫了声好，有意绕过李邴恩师的话题，只拉着对方论道笑谈，好不欢快。

而李邴也乐意如此，连番畅饮，倒比往常痛快许多。

只是待酒过三巡之后，他忽觉灵台清明，望着肆意大笑的刘天池，状似无意道：“听闻万竹秘境将启，师弟可知详情？”

刘天池笑容一缓，心中对李邴的来意有了猜测。

他点首回道：“师弟自然知晓，自从我三都修士发现万竹秘境后，每百年一启，至今已有十余次，想来怕是再有数百年，此秘境就要崩溃于虚无乱流中了……”

万竹秘境，好巧不巧正坐落在三都的接壤之地。

作为一处没有太多危险，且内里灵材繁多的小型秘境，霞津三都自然都不肯相让。

所以在九曜星枢殿的牵头商议之下，三都道统定下了每百年一启的规矩。

届时三都道统皆可派弟子入秘境探寻机缘造化，寻多寻少，便看自家运气了。

而又因为此秘境规模不算太大，最多只能容下元婴修士入内，所以对于三都低阶门人来说，此秘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缘。

奈何每家名额都有限，是以每每临近启境之年，三都道统总要经历几番斗法选取，方能决出何人能够代表宗门前去……

“师弟可能前去？”李邴忽然问道。

刘天池赧然垂首抿了口酒：“不瞒师兄，家父用资源替我换了个名额，方才召我嘱咐的正是万竹盛会……”

李邴闻言心下黯然，是了，刘师弟出身世家，怎会如自己这般无门无路？

他一无背景二无实力，确实找不到参会的正当理由。

只是师尊早已仙逝，若再错过这次机缘，问道境怕真要成镜水月了……

念及此处，他硬着头皮涩声开口：“刘师弟，不知想要自门内换个名额，需要多少资源供奉？”

先前门内的同门相争他未能胜出，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用资源供奉换取名额了。

刘天池闻言深深一叹，心中话多少有些说不出口。

以李师兄眼下的处境，又如何能拿出相应的资源供奉？

而见他这副神情，李邴眸色稍显黯淡，举杯一饮后，又低声道：“若是能求得长生道兄……或者灵源道兄开口，不知此事能否通融？”

先前询问只是试探，眼下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毕竟自己能不能拿出资源供奉换取，他还不知道吗？

刘天池自认帮不上李师兄，索性便为他仔细斟酌起来，片刻后，他蓦地击掌，既摇头又点头道：“以长生道兄的辈分……怕是不能，不过灵源道兄一定可以！”

见他如此斩钉截铁，李邴心中一喜，问道：“为何？”

刘天池如实回道：“听家父说，执掌此次万竹盛会之人，便是沧溟峰玄荇宫的那两位……”

李邴眼底迸出亮色，对啊，灵源道兄与玄荇宫的两位真君同出一脉，定然有大大的面子，若能请得灵源道兄开口，还怕得不来一个名额吗？

“只是……”

刘天池摩挲着杯沿苦笑，叹道：“灵源道兄与长生道兄都闭关已久谋求突破，不知何时才会功成出关，你我连传音符都递不进洞府，遑论当面相求？”

此言一出，李邴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转瞬扑灭，深深一叹之下，端起酒盏苦饮起来，

见状刘天池也不再多说，只默默相陪共饮。

只是尚不等二人把壶中酒饮尽，周遭灵机便似受了某种牵引一般，突然翻涌起来，且朝着一个方向滚滚而去。

“这是……”

刘天池霍然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乱响，手中青瓷盏应声碎裂在玉砖上，惊得一旁昏昏欲睡几欲打盹的道童一个踉跄。

二人顾不得收拾，齐齐奔向大殿外……

但见远天青翠一片，天穹深处碧波翻涌，草木清香滚滚弥漫，一株万古长青树宛若通天建木，屹立于重天之上。

而在下方空青殿，更是波动最为强烈。

无数灵机斡旋而下，致使其内气机一升再升，只顷刻之间，便闻一道仿若琉璃崩碎之音，一声畅意清喝随之传遍九霄：

“星辰作篆刻年轮，根脉贯空接混沦，叶脉尽化周天络，长生方是天地根！”

声浪滔滔，震碎漫天流云……

“道果显化，真君气象。”

刘天池愣在当场，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般怔怔言道：“长生道兄……长生道兄竟于此时成就真君了。”

李邴攥紧的指节微微发白，苦闷心绪陡然好上许多。

其中既有为长生道兄的高兴，更有对自己的谋划有了几许着落而振奋。

如今长生道兄功成出关，就算不一定能够促成此事，可也总有几分希望不是？总好过自己胡乱谋划……

然就在此时，却闻师门深处又传出滔滔水流之音，清澈纯净，竞发四方。

二人不禁惊异，转首看去，便见北向重天之上云聚水相，奔涌而来，激涌澎湃。

而底下云海之中，却是如藏罔象，波涛翻来滚去，如沸如煮，天上水中，一时两相应和，跃跃欲发。

与此同时，他们能感觉到天地之中有一股滂湃灵机搅动起来，不仅风云汇聚，就连他们的身形也晃动不止，有些站立不稳。

刘天池忙启了天池殿中禁制，这才定住身形。

这时再抬眼望去，三十六宫琉璃瓦上已立满同修身影，齐齐望向这等异象。

少顷，忽闻云深处传来清越高喝，不似长生道人般吟诵诗歌，却比其更有大道共鸣，银浪直贯霄汉。

且随此声起，一道万丈瀑流平空拔起，漫漫直上，直至与天相接，统摄云海！

而在瀑流顶端赫然立着水泽之鼎，鼎身水纹流转，竟是凝出万千水灵托举鼎足，恍若万川朝宗。

此时此刻，碧落潮生阁遍地皆闻水涌之声！

重天下的低阶弟子虽看不到此等异象，但若是抬首北望，亦可望见北方一道接天玄水，氲氲生水烟，汤汤御四海。

刘、李二人神情早已凝住，长生道兄的万古长青树尚未散尽，这转眼又是一尊法相！

且看那熟悉的三足两耳鼎，不是灵源道兄又是谁？

李邴猛然惊醒，转瞬陷入狂喜之中。

灵源功成出关，岂不是说能够面见相求，而自己的谋划也大大有望了？

刘天池同样想到此处，摇头唏嘘不止，自觉是李师兄的气运到了，偏偏在需要帮助之时，能够说得上的话的两位道兄同时功成出关。

他轻笑一声，正要与李邴说上几句，却冷不防的瞥见了父亲身影。

禾焰真君立于正宫红树之下，负手感叹道：“于洞天中突破还有此等异象，真乃天人之姿……”

或许是察觉到儿子的目光，他回首远远看来，点首称赞道：“与此人结下善缘，也是尔等之造化。”

距离虽遥远，声音却清晰可辨。

言罢，禾焰真君甩袖散去身影，只留刘、李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二人反应过来，各自掐起遁光，两道飞虹破开漫天水雾直射空青殿。

且不止他们二人，沿途宫阁飞檐下，各宫皆派出恭贺之人，正如流星赶月般掠向北方……

不多时，二人按下云头，便见空青殿前苍柏掩映间早已站满各宫使者。

他们随着人流步入正殿，刚跨过朱漆门槛，便觉一股浑厚威压如潮涌来。

众人抬头望去，但见云纹宝座上端坐的清癯道人周身霞光流转，面容隐在氤氲清气中若隐若现。

“恭贺长生真君早证道果，大道通玄。”

数十道声音在大殿中轰然回响，这也是潮生阁的老传统了，每逢新晋真君，各洞府都要遣使相贺。

长生道人广袖轻拂，将行礼众人虚托起身。

对此传统他也早有准备，一一点首示意之后，便驱散了还另有去处的贺客们。

待最后一位贺客退出殿门，刘天池与李邴快步上前。

李邴手心沁着薄汗，将早就备好的贺礼取了出来，这才笑着开口：“道兄此番破境，当真……”

话未说完，长生道人便笑着摆手：“李师弟何须这般客气，你前来祝贺已是与我亲近，这般破费，难不成是有要事相求？”

他的一句玩笑话，却是正好说中李邴的心中事。

见状刘天池适时开口：“长生道兄，李师兄意欲去往万竹秘境，本不该此时与你叙说的，奈何李师兄师傅故去，名额将定，再不……”

三人自从上次引陈沐入门之后，关系便要比寻常同门亲近一些，待了解详情之后，长生道人缓缓点首，坦然说道：“道途是正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看了李邴一眼，而后抬眸望向瀑流之象：“不过李师弟还要想清楚了，若此时请灵源道兄为你开口，怕是你二人之间的那点善缘也就不复存在了。”

李邴默然不语，长生道人所言他又如何不清楚？

只是万竹秘境对他而言不容错过，善缘，也只能用在此处了……

而见他心意已决，长生道人也不再多言，轻笑道：“既然如此，那你我三人便一并前去，我与灵源道兄同时闭关，一并突破，此等缘分，当浮三大白！”

三人驾云行至半途，却忽见先前离去的各宫弟子折返而来。

刘天池一怔，高声问道：“尔等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灵源真君尚未出关，听接引道童说，短时间内怕是见不了外客……”

回复声音被风吹散，李邴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燃起的希望又一次冷却，几度大起大落，令他一时间失了心气神……

……

青屏洞府内，水雾弥漫，道韵流转。

陈沐神识沉在问道玄境之中，形骸恍若虚化，神思游于有无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水雾渐次坍缩，最终凝作一滴晶莹玉露悬于虚空，竟似要凝定万古光阴。

陈沐霍然睁开双目，这刹那间，连天地都似乎闪烁了一下。

他心念微动，与其形貌无二的元神自泥丸宫踏云而出。

此刻元神已褪去初成时的五寸灵胎之相，法袍猎猎如真身临世，若非同境大能，断难分辨虚实。

感受着经脉间奔涌如龙的法力洪流，陈沐正待颔首，却忽觉天穹异状。

他举目望去，却见洞府上空烟雨未歇，这由问道境衍化的天地异象竟仍在延续。

“既已证得问道，雨势怎的仍未停歇？”

眼前之雨已非是天地所化，而是象征着他的问道之途，雨不停，则突破未尽……

陈沐蹙眉思忖，忽然心有所感，转身望去，那滴亘古玉露正泛着幽蓝光华。

而也就在看清的一瞬间，水珠突化流光，一瞬冲进紫府，且仍不停顿，直直依附在那先天壬水所化的神秘水莲之上。

陈沐心念微动，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这道痕受先天壬水牵引而来，如今只余一滴水珠悬于莲心，其间定有他尚未参透的玄机。

正思量间，异变陡生。

原本静止的水莲突然剧烈摇曳，莲心处那滴水珠顺势滑落。

陈沐元神尽数凝聚其上，只听“叮咚”清响，晶莹水珠在半空划出涟漪状轨迹，竟就此凭空消散。

几乎与此同时，水莲周遭空间剧烈扭曲，待他定睛再看时，那株扎根紫府数百年的先天壬水同样杳无踪迹。

“这！”

陈沐瞳孔急缩，寒意自脊背窜起。

自他得此先天灵物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变故。

饶是道心稳固如他，此刻也不禁神念震荡，元神霎时显化而出，浩瀚神识如潮水般漫过紫府每个角落。

一息、两息……足足十息时间，先天壬水就好似蒸发了一般，整座紫府仍不见半点水莲气息。

就在他额间渗出冷汗之际，虚空突然泛起波纹，一面银白古镜凭空浮现。

镜框镌刻流水云纹，镜面澄澈如寒潭，竟将陈沐的元神投影照得纤毫毕现。

失了先天壬水，怎回来的是面古镜？

陈沐双眉紧蹙，待古镜转向自己之时，心神猛然一震。

只见镜面之上，一株娇艳水莲灼灼绽放。

不，不是在镜面之上，而是在那镜中！

“轰！”

同一时刻，青屏洞外下了不知多少年的小雨终于停下。

一道镜光如剑，驱散阴云沉雾，直入天穹之上，且仍不停留，还要冲破洞天之阻。

而洞府之内的陈沐指尖微颤，这似曾相识的天地异象，不觉令他失神自语。

“道果，怎的又一枚道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