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载着陈世襄飞驰在霞飞路上,天色略显阴沉,湿热的风拍在脸上,怪痒痒的,陈世襄抹了抹脸颊,长吐一口气。
霞飞路很繁华,大街左右两侧都是装修得豪华高档的西式店铺,如咖啡厅、西餐厅、蛋糕店等等,进出这些店铺的也都是或穿西装长袍或穿纱裙旗袍的男女体面人士。
陈世襄没有在意两侧那些西式店铺里传出的嘈杂刺耳的靡靡之音,他低着头,凝神看着手中的一份厚报纸。
“密勒氏评论报”。
一份全英文的周刊报纸。
陈世襄的英语水平还可以,这份全英文的报纸并没有对他造成阅读障碍。
此刻他翻到的版面上所报道的,是前些天发生的一件大事——“救国会”的成立。
“救国会”,全称是“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由众多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和爱国人士联合倡导成立。
报纸版面上除了相关的英文文字报道外,还印有一张联合倡导人的大合照。
陈世襄看着报纸,他拿着报纸的手不由捏紧了几分。
如今是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距离抗战的全面爆发,只有一年时间了。
不过此刻陈世襄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关于接下来的一个会面,用专业的术语来说,或许叫做“接头”更为合适。
今天,是他和渔夫同志第一次接头的日子,手中这份报纸,将是他一会儿接头时用来证明身份的信物。
第一次干毫无经验的地下工作,紧张不可避免。
陈世襄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看了一阵,照片上的这些人,都在为了让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好而努力贡献自己的力量。
抬头看着远处阴云汇集的天空,陈世襄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自己有些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
事实上为了今天的接头,他已经做了很多努力。
他特意去弄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和一顶黑色的礼帽以及一幅金色细杆的平光眼镜。
前身平时穿的都是时髦的西装,现在换成一身偏向传统的长袍,这也许能起到一些掩饰和保护作用。
陈世襄对地下情报工作的了解,还停留在小说和电视剧上,他不确定这些东西在真正的间谍特工面前是否能起到掩饰作用,但这确实都是他能想到的仅靠他自己就能实现的伪装手段。
前身虽然加入组织成为地下工作者有一段时间,但在这方面,他并没有给陈世襄留下太多可供借鉴的经验,陈世襄只能依靠自己那思想朴素的,上辈子挨了一颗枪子的脑子。
哦,不,现在这颗是新的。
……
黄包车在平整的道路上快速前行,铃铛一路响个不停,又一個十字路口出现,没有多久,和霞飞路交汇的亚尔培路便被抛在了身后,黄包车继续前行。
陈世襄的目的地是杜美路和霞飞路路口交汇处的一间咖啡馆,那是三天前前身通知渔夫同志接头的地点,如今他替代了陈世襄,负责去接头的自然也就是“新版”陈世襄了。
这两天他已经去那里踩过点,对那间咖啡厅和周围的环境已经摸熟。他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第一次接头弄得稳妥,如今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没过多久,一家门头上印着俄文字母的咖啡馆出现在陈世襄视线中,那些字母陈世襄拼不出来,他只知道那些字母凑在一起的读音是“伊万洛夫”,这是那家咖啡馆老板的名字。
黄包车很快便到了咖啡馆大门前,陈世襄付了钱,抬头看了看咖啡馆门头,又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攥紧手中的报纸,推开了玻璃入户门。
见有客来,容貌靓丽的白俄女士服务员立刻带着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她说着俄语,陈世襄听不懂,但猜测应该是“欢迎光临”之类的意思。
陈世襄回以英语,对方也有些茫然,不过这并没有造成两人沟通的阻碍,陈世襄连说带比划,没一会儿就将懵懂的服务员打发走了。
陈世襄随意地在咖啡馆内走着,装做在挑选位置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是在搜寻自己的目标,他在找和他接头的渔夫同志。
两人这是第一次碰头,只约定在这间“伊万诺夫”咖啡馆里,并没有定下具体的座位,他们唯一能辨识对方的,便是接头的暗号和各自拿着的信物。
渔夫同志的信物是一本书,1934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上海的将来》。
这本书是《新中华》杂志以“上海的将来”为主题征文,邀请众多文人学者撰稿,将这些学者的文章汇集在一起出版的书籍。
在咖啡馆内状若随意地转了一圈,陈世襄没有发现拿着一本《上海的将来》的人,甚至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拿着书。
陈世襄没有因此着急。
两人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自己是下午五点出的门,从圣母院路的住处到这间咖啡馆,别说乘坐黄包车,便是走路,也是要不了半个小时的。
距离约定的时间应该还早呢。
陈世襄摸了摸手腕,他出来时,特意将手表摘下放在了家里,因为他不想带着任何在生活中常用的物品来接头。
拿着手中的密勒氏评论报,陈世襄目光在咖啡馆内转了转,将目光从一个身材壮硕,面目凶狠的白人光头佬上移开,落到一个白发苍苍,容貌和蔼的老人身上,他嘴角扯出一抹人畜无害的温暖笑容,移步上前。
老人桌边放着一根拐杖,脸上挤满了皱纹和老人斑,他双手拿着两块夹着火腿和果酱的土司面包,正颤颤巍巍地往嘴里送,看着让人很有安全感。
老人的衣袖稍稍下坠,左手手腕露出一块金色表带的手表。
“先生,很抱歉打扰您用餐,我忘带手表了,您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
陈世襄脸上带着一种不太好意思的羞涩笑容,用礼貌的用语轻声问道。
不一会儿,陈世襄带着满足离开老人的餐桌。
“五点二十六,距离约定的接头时间还有三十四分钟,或许对方也会提前来,那可能还需要等十多分钟。”
陈世襄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他目光再一次扫过咖啡馆各个角落,将心中已经记熟的咖啡馆内部情形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目光在渔夫进入咖啡馆后可能会坐的位置上停留了一下。
他并不确定渔夫来后会坐在哪个位置,只是以自身代入,选了几个自认为合适的位置而已。
收回目光,陈世襄不打算在咖啡馆内等待渔夫同志的到来,他径自走向门口。
他要离开这里,到街口的另一家书店去。
这是他这两天里早就计划好的。
提前一个小时来咖啡馆,若渔夫还没到,那就到对面的书店里去假装看书,实则暗中等待观察。
对面的书店能够清楚地看见咖啡馆的入户门,以及咖啡馆周围的情况,他可以在那里从容等待观察。
渔夫同志若到,必然逃不过他有心的眼睛。
同样的,若是渔夫同志不小心带来了什么尾巴,同样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最后,若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大可以将接头用的报纸往书店的报栏里一放,从容脱身。
没了接头信物,他就只是街上的一名良好市民,谁也不会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