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哗啦啦的雨没多久便变得稀疏了。
天上乌云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看着像是在酝酿下一场雨。
陈世襄离开巷子,确定屁股后没吊着尾巴,才从蒲石路左转进迈尔西爱路,最后转入迈尔西爱路一条名为“幸福里”的弄堂。
幸福里23号,陈世襄站在门外,看了看自己留在顶上门缝里的记号。
记号还在,门没被打开过。
打量一番周围,确定没人,陈世襄掏出钥匙,打开门闪身而进。
这栋房屋是原身整租的,不常住,用来当做安全屋,离他租住的地方不远。
走进一楼卫生间,陈世襄摘掉眼镜,扯下嘴上的胡子,仔细清洗了嘴角的残留物,又脱下身上的衣服,从卫生间的柜子里取出接头前来这里换下的衣服。
米白色衬衫,棕色背带裤,高帮皮靴。
换好衣服,陈世襄在镜子里照了照,将长袖卷到手腕,整理一下略有浸湿的头发,从水龙头上接一些水撒在刚穿上的干衣服上,又把换下的衣服找来衣架晾在屋内。
做完这一切,陈世襄走到房东放杂物的房间,取出自己藏在杂物间地板下的东西。
一个棕色皮质斜挎包。
里面装着一本印着青天白日徽的证件和一本记者证,一本硬壳笔记本,一支黑金色派克钢笔,一台装在皮套里的徕卡相机和几个备用胶卷,一個望远镜,一把勃朗宁m1903和三个备用弹匣,一盒打开的哈德门和一个打火机,以及一块浪琴腕表。
这些都是个人物品,手枪和相机以及记者证是情报组给他配备的装备,印着青天白日徽的是他在特务处的证件。
将装着相机的皮套取出挂在脖子上,又拿出手表戴在左手手腕,陈世襄瞧了一眼上面的时间,时针指向七点,他再不做停留,麻利地关上房门转身走出屋子。
靠在入户门上听了听外面巷子里的动静,没人,陈世襄闪身而出,把门关上再次留下记号。
站在安静的巷子里,陈世襄揉了揉略显僵硬的脸庞,尝试着笑了笑,让表情变得自然,然后才闲庭信步地朝巷子外走去。
细小的雨点时不时地顽强地从天上掉下,精准地砸在陈世襄的肩头,似在谴责,似在惩戒。
陈世襄走到大街上,刚才的那阵雨好似不存在一般,先前安静的大街上行人又多了起来。
只有润湿的地面,潮热的地气,以及路面坑洼里积攒的雨水彰显着它曾经来过。
七点过了,天色昏黄,夜上海渐次苏醒,街道各个巷口处,停着或三或四的黄包车,穿着各色旗袍的女子从狭小却可以遮雨的巷口走出,站在微冷的大街上,挥舞着手帕,招呼黄包车过来。
他们她们中许多人都是舞女,这个点儿,上海各大舞厅的夜场都快开始了,她们走出温暖的小屋,开始生活而奔走。
街对面的租车行生意似乎也不错,三三两两的人不时进出,都是些衣着得体的人。
汽车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即使是每月工资几百元的大学教授,买一辆车也得心疼好一阵。但租一辆车尝尝鲜,却是大多数人都愿意尝试的事。
别的不说,租一辆车去百乐门,舞女对你都会更热情些。
陈世襄站在巷口,左右瞧了瞧,吸一口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抬手招来一辆距离他很近的黄包车。
“去台拉斯脱路斯文报社。”
迈尔西爱路在法租界北部,台拉斯托路则在法租界南部,陈世襄坐上黄包车一路南行。
下车付钱,在黄包车夫“走好”的声音中,陈世襄走到一栋挂着《斯文报社》牌子的建筑前,迈步走了进去。
建筑共有三楼,陈世襄径自走上顶层,楼梯口有人把守,见陈世襄走上来,那人笑着点了点头。
“组长在吗?”陈世襄掏出哈德门递了支烟。
“出去办事了,”那人点上烟吐出一个烟雾,“交‘日记’?交给周纤就行,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陈世襄点点头,朝着书记员周纤的办公室走去。
这里是特务处上海区法租界情报小组的组部,《斯文报社》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用来掩饰情报小组的存在,陈世襄对外的身份是《斯文报社》的记者。
至于“日记”,则是陈世襄每天的工作内容记录。
陈世襄一个月前从湖南来上海投奔表哥沈玉先,沈玉先将其安排进法租界的情报小组,如今他还处于考察期,每天的工作就是监视那些思想危险分子,记录他们一天的生活——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
这种工作在情报小组内部被戏称为记日记。
陈世襄找到书记员周纤,将白天记好的“日记”和照相机里的胶卷给她,胶卷存档,“日记”备份。
在组部待了约莫半小时,所有事搞妥当,陈世襄今天的事便算是妥了。
他还在考察期,情报组的重要任务轮不到他头上,如今的监视任务只是考察期的例行公事。
以往每次来交“日记”,组长苏世安都在,日记会先由组长过目,然后交由书记员周纤备份存档。
今日苏世安不在,自然省却前一个步骤,直接备份存档,日记等苏世安回来再看。
在向周纤确认自己不用在这里等待苏世安后,陈世襄走出大楼,回到街上,抬手招来一辆黄包车。
“圣母院路平安里。”
陈世襄给出一个地址,车夫应了一声拉动黄包车跑起来。
等到远离《斯文报社》后,陈世襄回头看了一眼,报社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并在不断拉远,陈世襄轻吐一口气,回身坐好,此刻他才有心情整理起今天之事。
苏世安不在组部,情报组的人出现在伊万诺夫咖啡馆那里,苏世安应该也在那里吧?!
陈世襄心底躁动不安。
他在咖啡馆后门看见的那些人不是他们情报组的。
情报组只负责收集情报,且是暗地里悄然进行,不会暴露身份。
出现在咖啡馆附的情报组人员应该是在配合那些人行动,且多半是由组长苏世安带领。
原身记忆里,特务处上海区负责行动方面的,只有南京总部和上海区双重领导的行动小组以及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侦察大队。
侦察大队虽然挂名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下面,但去年便已经属于特务处上海区管辖。
在伊万诺夫咖啡馆的人,不知是行动组的人还是侦察大队的人。
是行动组还好,但若是侦察大队,那会是谁在带队呢?
会不会是表哥沈玉先?!
陈世襄在脑子里复盘自己今天的行动,确认自己都是严格照着预案在做,虽然最后出了点意外,但事情应该还在掌控之中,自己现在还是安全的。
他庆幸自己做了伪装,身上没有任何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就连衣服都与原身的习惯南辕北辙,就算有熟人在现场注意到了他,应该也不会认出他来。
否则,他不敢想下去。
陈世襄转念又想到渔夫,他如何了?
当时的情形,逃出来几乎不可能,要么牺牲了,要么被抓了。
牺牲了自不必说,但若是被抓……
陈世襄不敢抱有侥幸心理,直接往最坏的方面打算。
渔夫没有和自己接触过,他不认识自己,组织上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的详细情报,他应该只知道自己代号“鱼鹰”,而他渔夫则是自己在上海的联络人。
就算被抓叛变,除了一个代号,敌人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其他消息。
但还有两个不算疏漏的疏漏!
烟贩和窗户。
烟贩和自己接触过,敌人只要一问,很快就能锁定到自己身上。
不过人海茫茫,仅凭烟贩的只言片语,想找到自己是天方夜谭,更别说自己还做了伪装。
至于窗户……自己当时拿着报纸出现在咖啡馆的窗户外,渔夫与自己一窗相隔,他当时有没有发现自己?
当时能让渔夫注意到自己的,只有手中那份报纸,但《密勒氏评论报》在上海是销量还不错的英文报,不仅外国人会订阅,许多学生也会买来锻炼英语,虽然当时出现在那里有些敏感,但还不能直接证明什么。
即使渔夫注意到了,也不能确认自己就是鱼鹰!
而且还有伪装这最后一道保险。
一番思索,确认自己应当是安全的后,陈世襄心中焦虑消散些许,开始考虑其他。
自己是安全了,但渔夫这事怎么办?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若渔夫牺牲了,自己接下来该和谁联系?
按照组织安排,渔夫是自己在上海的唯一联络人,现在联络人出事了,自己该怎么办?
第一次接头都没能接上,自己就和组织失去联络了?
还有,今天在巷子里跟踪自己的人又是谁?
应该不是特务处的人,特务处的人不需要跟踪自己,只需要抓住自己,而这对他们而言很简单。
难道是渔夫的人?
也不对,渔夫都不能确认他的身份,更别提其他人。
而且渔夫应该不可能带其他人一起来接头。
那又会是谁呢?
陈世襄眉头紧锁,事情似乎变得云谲波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