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仁身体耸耷着,汗珠混合着血水滴落,手脚感受不到丝毫的力气,全靠捆住手脚的麻绳将他固定在木架上。
他早已麻木,他感受不到夏季的温度,感受不到屋内的恶臭,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感受不到在身边嗡嗡的苍蝇,更感受不到血液从外翻的血肉中流出。
他如今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不能感受到,他只能依靠心中的那一点信念坚持着,咬牙坚持着。
这是第几天了?
渔鹰顺利撤走了吗?
同志们都转移了吗?
方成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他害怕自己扛不住,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麻木自己,让自己不去想别的。
在他又一遍在心里重复问自己时,方成仁忽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
怎么没动静了?鞭子怎么没落下来?
努力拉开铁一般沉重的眼皮,露出肿胀充血的眼球,闯入眼中的是沾染着暗红血迹的地板,视线挪动,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进入眼中。
方成仁用力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几米外的两个人。
一个中山装,小平头,是那個带队抓他的狗特务。
呵,这狗特务又来了!
另一个……没见过。
短碎发,浅灰色西装,人模狗样,能进来这里,肯定也是狗特务。
方成仁嘴角对两人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除了这个,他也做不了其他的。
他真希望这个笑容能激怒这两个年轻人,然后一枪打死自己。
可惜,那个小平头做事很老辣,这些天无论自己怎么挑衅,对方都没有弄死自己,现在自己连挑衅的力气都没了。
“世襄,你要记住,一个间谍被抓后,审讯的黄金时间是十二小时,次之二十四小时,当然越快越越好。
“在这个时间内,对方的同伙往往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能确定局势如何,只要能在这个时间内撬开他的嘴,往往就能扩大战果。”
声音传入方成仁耳中,他不禁想到:
这是在拿我作为教材给新人上课吗?
世襄,名字倒是不错,可惜走错了路,跟着国党特务,只能叫助纣为虐,不能称之为“襄”。
还世襄!
呸!
“超过了这个时间,除非消息封锁的好,不然很难再扩大战果。
“即使消息封锁的好,时间超过三天,也就无用了。三天时间,足够敌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该转移的都已经转移了。
“这位,撑了四天,现在是第五天,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沈玉先指着方成仁对陈世襄言传身教,旁边审讯班的人好奇地看了两眼陈世襄,心中略有诧异。
这位就是一组新来的那个副队长吧?
好像姓陈,听说和沈组长关系不错来着,看来传闻是真的啊!
陈世襄看着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渔夫,眉头紧锁,心底沉重,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情绪。
“方先生,你很厉害,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个房间待上五天,却一句话不交代的,你做到了。
“在你之前,你的一个同党曾经撑了三天,最后没挨住,死了,你打破了他的记录。”
沈玉先沉声说道,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而方成仁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以及从身上缓缓流出的鲜血。
“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南京总部指示,就地找个时间将你处决,连雨花台都不用去,你的目的达到了。”
方成仁听到这儿终于有了动静,他再次抬头看着沈玉先,沈玉先面无表情,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看着看着,方成仁颤巍巍地脸上突然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是为自己的解脱,是对敌人的嘲讽。
不知为何,陈世襄看到这个笑容,鼻头突地一酸。
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陌生人,为一个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陌生人,生出这样的情绪。
“其实我有点佩服你,虽然你是红党,但你的这份骨气让人敬佩。只是可惜,你走错了路,被红党蛊惑了,如果你是我党的人,我想我会很乐意交你这样的一个朋友。”
审讯室内只有沈玉先的声音,陈世襄安静着,他看着脸上始终带着丝丝笑容的渔夫,只能安静着。
沈玉先见方成仁一言不发,摇了摇头,似乎也没了谈兴,他对旁边的审讯人员招了招手。
“把他关起来,不用再审了,区长没下具体命令前,别让他死了。”
“走吧。”沈玉先回头对陈世襄说道。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将南京的决定告诉这个硬骨头,如他所言,对这个挨了全部手段,却丝毫不屈服硬挺过来的人,他是佩服的。
只可惜,对方是红党,是赤匪,是妄图颠覆国家的乱党。
除此外,他也有带陈世襄来长长见识的意思,让陈世襄晓得敌人的厉害和顽固,让他知道侦察大队的工作,绝不是说着玩的。
“感觉怎么样?”两人走出审讯室,沈玉先对陈世襄说道。
“啊?”陈世襄愣愣的,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成仁那一抹灿烂的笑容上。
见陈世襄一脸懵懂,沈玉先直接说道:
“见识到红党的可怕了吧,他们人人都不惧死!是党国的大敌!”
“哦~哦哦……明白。”陈世襄随意点着头,略有几分敷衍。
沈玉先见此,只当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情形,心理不适应,毕竟在这之前,表弟也就只是一个学生。
虽然他在长沙亲手打死了一个日本浪人,以至于只能来上海投奔自己,但那只是一时气愤之下的血气之勇,不能和这种情况相提并论。
“以后出任务,若是对方是红党分子,绝对要小心。”说着,沈玉先撩起中山装下摆,在其侧腹位置,有一个孔状疤痕。
“这是当初我带队抓捕一个红党时,对方给我留下的,他本想跟我同归于尽,若不是我运气好,就让他得逞了。那些红党,一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
陈世襄闻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方成仁真就这样算了?好不容易抓到的红党,就直接枪毙?”陈世襄沉默一阵说道。
“不然呢?该上的手段都上了,你也看见了,被折磨成这样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他是不会交代的,而且他即使交代,也已经没价值了。”沈玉先说道,同时放下衣摆。
“那个接头人呢,我听余队长说跑了一个接头人。”
沈玉先闻言摇了摇头,叹一口气:
“泥牛入海,找不到了。上海滩这么大,那些红党就像是藏在下水道里的耗子,一旦让他溜了,想再找出来,难如登天。
“那天两人还没接上头,来接头的人就察觉不对劲,临时放弃接头,自己溜了,溜之前还让一个烟贩给方成仁通风报信。”
听到烟贩,陈世襄心头忽然一跳,这几日他净想着渔夫和那个中年人,险些忘了烟贩。
“那个烟贩呢?他见过接头人吗?说不定能通过他找到那个接头人呢。”陈世襄试探着道。
“哪有那么简单,要是红党这么容易抓,早就被抓光了。”沈玉先为自己这个表弟的天真感到好笑。
“喏,烟贩就关在里面呢,关了这么些天,早就被吓坏了。还没给他上手段,就一个劲嚷嚷自己是冤枉的。”
沈玉先带着陈世襄走到一扇铁门前,打开铁门上开的一个小窗,示意陈世襄自己看。
黑瓮瓮的关押室内,只有一扇小铁窗照射进几缕阳光,陈世襄借着光线,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
“他真是无辜的?”陈世襄问。
沈玉先点头,“就一个流动烟贩,常年混迹街头,被那个接头人用钱给诱惑了。你说这红党多坏啊,自己不敢传信,竟然诱惑一个小孩帮忙。”
陈世襄沉默。
“那他怎么处置?既然是无辜的,直接放了不就行了。”
“呵呵,不急。”沈玉先笑了笑,却是没说原因。
陈世襄看着沈玉先脸上的笑容,心头生出一抹不安。
难道这事还有变化?
陈世襄想了想,忽然道:
“表哥,既然上面都放弃了这个方成仁,那能不能让我试试?”
沈玉先诧异地看向陈世襄,“你试试?你想怎么试?方成仁已经没有价值,还有什么好试的?”
“就是因为没价值,我才好试嘛,我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别的任务你也不好贸然安排给我。
“我拿方成仁来试试手,要是能有所收获,那就是立功,要是没有收获,也顶多被人笑话两句,不会有其他损失,全当做积累经验嘛。”陈世襄笑着说道,他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把渔夫救出去。
而第一件事,便是先得和渔夫接上头
到了现在,陈世襄一点不担心渔夫会叛变,他甚至为自己之前那些阴暗心思感到羞愧。
渔夫,是一个真正的,让人敬佩的红党人。
沈玉先看着陈世襄一脸认真的模样,摇头失笑。
这虽然是自己表弟,但新人就是新人,没遭遇打击之前,对一切事情都充满了积极性。
“可以,你想试就试吧,反正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沈玉先随口答应下来。
权且用来磨磨表弟的性子吧,同时也如表弟说的那样,能让他积累积累经验。
当初的自己,不也是像这样从一件一件小事中锻炼起来的吗!
“表哥,你还得把他的档案给我,我想从他的档案查起,说不定能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他一个大活人,生活中总会留下点痕迹的。”
陈世襄仗着表弟的身份,没跟表哥这位组长客气,这种关系不利用起来,简直就得被天打雷劈。
“行,没问题,他的档案在我办公室,走吧,跟我去拿,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查出点什么东西来,你要是真能查出点东西,到时我亲自去找区长给你请功!”沈玉先笑着道。
这要真让表弟给查出点什么来,到时就是大功一件。
要是查不出来,那就当复核档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