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中年妇人从车外走过，陈世襄长吐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方才他远远看见下船排队，等待检查的队伍里出了点骚乱，但因为有人挡住视线，他看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此刻见当事人之一的中年妇人拎着箱子离开，队伍再次恢复平静后，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手指弹掉燃烧了半截的烟灰，将香烟重新放入嘴里，缓慢地吐出烟雾，陈世襄发现背后的衬衫，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被汗水打湿。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陈世襄丢掉手里烧到尽头的烟屁股，自嘲地摇了摇头。

时间慢慢走过，越来越多的人通过检查离开，一组的人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红党的踪迹。

陈世襄坐在车内，心情越来越好，船上若真有人，这么长的时间，肯定早就发现不对，应该已经把电台给处理好了，不至于傻乎乎地带在身上。

只希望他不要紧张，自己吓自己，能冷静地处理这种突发情况，不然要是弄出点动静来，绝对会引起表哥的怀疑。

经过这段时间和表哥的相处，陈世襄非常的肯定，表哥这个最年轻的特务处少校组长，就跟自己这个特务处最年轻的上尉一样，都不掺杂丁点水分。

“太上老君显灵，佛祖多多保佑，上帝也别干看着，大家都来搭把手……”陈世襄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由衷希望这事快点过去，这种玩心跳，贼刺激的事，他实在是不想过多经历。

“有人跳水！”高呼声突然响起。

“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抓活的，别打死了！”

陈世襄把合十的双手放下，刚抽出一支烟叼嘴里，正掏着打火机，就听远处码头传来混乱的喊声和骚乱声。

他瞬间扭头望去，只见码头上原本负责检查行李的行动队员们跟看见什么似的，全都兴奋起来，掏枪的掏枪，喊人的喊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排队的乘客纷纷骚乱起来。

“砰！”枪声响起，震慑四方。

“别慌！”

沈玉先高举着手枪，看着兴奋的行动队员，沉眉一声大喝，稳住众人。

“余山寿，带着你的人，把人给我抓回来。要活的！”

见局面不再混乱，沈玉先放下手枪，转头对余山寿下令，刚才因队员私拿财物而带来的阴郁神色，此刻竟消散了不少。

没想到今天还真能建功！惊喜。

“是！”

余山寿兴奋地应了一声，挥手大声招呼着他二队的人，迅速行动起来。

“所有人都听着，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不听号令强闯者，就地枪决！”动静一出，沈玉先迅速将和巡捕房商定的不能闹出大动静的原则抛到脑后，看着躁动的一众乘客，直接对手下的行动队员果断下令。

“擦擦擦”，一连串手枪滑套拉动的声音响起，看着特务们手里黑洞洞的手枪，人群中的躁动迅速恢复平静，全都老实下，所有人都无辜且惊慌地看着周围拿着枪的行动队员。

陈世襄背脊绷得笔直，一手按着方向盘，一手按着车窗，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远处的轮船，神色严肃。

真出事了！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他下意识将手伸进西装内里，握着腋下枪套里手枪的握把，刚要拔出，猛又顿住。

停顿几秒后，将手从衣服里缓缓抽出。

自己现在出去，又有什么用？

大杀特杀？

自己不是超人，面对一组百多号人，除非自己改名叫燕双鹰，否则根本毫无作用。

一旦动手，自己就待不下去了，不管找的借口再好，事后都必然会被怀疑，潜伏将直接宣告失败。

手搭在方向盘上，用力捏紧，陈世襄忽然想到表哥先前说的话。

事有两难，权衡利弊，做出取舍……

陈世襄心情沉重，取舍，这怎么取舍？

虽然外面那人与自己无亲无故，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一想到当初的老方，一想到自己上辈子享受的和平，听到的那些英雄故事，陈世襄内心便背上了沉重的责任感。

造就后世和平的人在眼前出事，纵使与对方无亲无故，也难以做到无动于衷。

可自己能做什么？

当初的一幕再一次浮现在陈世襄脑海里，自己举着手枪，对面是仰头看着太阳，嘴角带着笑容的老方。

当初自己也想做点什么，可最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最愚蠢的选择，就是现在出去。这不仅救不了人，自己也得暴露。

陈世襄深吸口气，将手伸进西装内里，抽出来时，手里多了個打火机。

“啪嗒”“啪嗒”……陈世襄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他摊开手掌看了看，活动了一下手指，用力甩了甩手掌……

男人最狼狈的时候，莫过于抽烟时打火机点不着火，签名时，钢笔写不出墨。

再一次，“啪嗒”一声，打火石转动，火花溅起，金红色的火苗一下子窜了出来，微微摆动着身姿，朝陈世襄挥手，它很弱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陈世襄抬手挡住从车窗里吹进来的炙风，低头点燃嘴上叼着的香烟。

“啪嗒”一声，盖上打火机，放回衣兜里，陈世襄左手取下香烟，往后靠在椅背上，徐徐吐出一口缭绕的白色烟雾。

内心渐渐平静下来，陈世襄侧头看了看，码头上的检查已经暂停了，余山寿带着人不见了踪影，不知道那人被抓到没。码头上剩下的人在表哥的命令下，看守着剩余的其他乘客

曲手将烟送到唇边，干紧的嘴唇咬住香烟吸了一口，烟头红光明灭不定，一口便燃掉了小半支香烟。

烟雾再次吐出，陈世襄嘴角上拉，扯出一抹笑容。

权衡利弊，做出取舍！

他拿出自己的香烟，脑袋探出车窗，对车头前的两个队员喊了一声，两人转头看来，他随手将烟盒丢了过去。

两人看着飞来的烟盒，手忙脚乱地接住，见里面还有半盒烟，立马对着陈世襄一顿感谢。

陈世襄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脑袋缩回车内，注意到车门外不觉间竟丢了一地的烟头。

在车内坐了片刻，将剩下的半支香烟抽完，陈世襄推开车门，将掉在车门旁的香烟全部捡起，用身上携带的手巾包好，放进兜里。

再次坐回车内，陈世襄静坐片刻，忽地闭上双眼，靠着椅背，嘴里哼起了歌声。

【……】

【潮下，潮上，送走多少生死存亡】

【渔舟，晚唱，唱出人生变幻无常】

【渔舟，晚唱，唱出人生变幻无常】

……（注：1）

没有多久，码头方向再次传来声音，陈世襄睁开双眼，侧头望去，表哥正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余山寿，余山寿手里拎着一个衣服滴着水的人。

后面的码头上，黎兆民留在那里，人们再一次排队检查起来，丝毫不敢混乱，全都老老实实的。

“这就抓到了？！行啊你！功劳又让你给抢了！你是不是得分一半给我，要不是我没去，这功劳能落到你手上？”

众人靠近后，陈世襄推门下车，脸上带着笑容，他看了看浑身湿漉漉，垂头丧气的瘦削男子，抬手在余山寿胸口锤了一下。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拳锤死这王八蛋。

“嘿嘿，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回头请你吃碗馄饨。”余山寿咧着嘴，一脸得意的笑容。

“电台呢？没找到吗？”陈世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过，没发现谁手里拎得有箱子。

“应该在船上的，发现他跳船的人说没看见他有扔其他东西下船，已经安排人上船找了。”

陈世襄又看了看余山寿手里拎着的男子，摇摇头，“啧啧”叹气，直呼余山寿运气好。

感叹完，他便用幽怨的目光看向表哥，意思很明显。

看吧，你让我不去，结果功劳都让这厮给抢走了。

沈玉先对表弟的目光免疫，挥手让余山寿将人押上后面的车。

陈世襄坐回司机的位置，转头看向后座的表哥：

“表哥，我们不等黎队长他们吗？”

黎兆民那边还在忙活，电台还没找到呢。

“不了，先带人回区部，抓紧时间审讯，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挖出点其他的线索。最近上海的红党似乎都没怎么活动，难得发现一条线索，要防备夜长梦多。”

“哦，”陈世襄点头，回过头发动汽车。

车子很快回了区部，区部的人得知一组又抓到一个红党时，不少人都是眼冒红光。

区里上次抓到的红党方成仁，就是一组干的，如今时隔两个多月，再一次抓到红党的，竟然还是一组。

这不是衬得他们其他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在区部其他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下，犯人被押到审讯室，要说区部唯一不嫉妒一组的。恐怕就只有审讯班的人了。

不管谁抓到的人，最终都得送到审讯室这里过一遍手，不管谁的功劳，审讯班都能从中分润到部分。

沈玉先叫上陈世襄和余山寿亲自前往审讯室。他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消息。

黑黝黝的审讯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异味，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外界难得一见的刑具。很多刑具陈世襄都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地上铺满了擦洗不去的暗红色血斑，这些是经年累月的残酷刑罚，用犯人的鲜血染就的。

犯人已经被扒掉上衣，呈“十”字绑在木架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拎着一根鞭子抽动着，没抽几下，就要停下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

一声声让人只是听见都直冒寒气的凄厉惨叫，不断从男人喉咙里嘶吼而出，鞭子挥动间，男子身上皮开肉绽，没有多久，就已经找不出一块好肉来。

但这，还只是审讯班常规审讯中的第一道开胃菜而已。

........

用家人逼供，用金钱美女诱惑等等手段，都将伴随着毁灭性的肉体折磨，在这一阶段上演。

若还是不招，那就差不多可以帮其准备一张席子，找一块可以埋人的空地了。

一顿鞭子抽下来，烙铁都还没烧红，男子已经哭着喊着“我招”，“我招”了。

陈世襄在旁边安静看着，他对男人没有鄙视，酷刑之下，众生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人性的一切丑陋，都能在酷刑下上演。

撑不住，很正常，这说明他是正常人，撑得住，那他就是英雄，就是值得让人传颂，让人敬仰，让人膜拜并青史留名，让后人瞻仰学习的人。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你在红党内的职务，你的上线，你的下线，来上海有什么任务，你到上海后的联络人，联络方式。”

审讯班的人撤到一旁，用毛巾擦着额头上一粒接一粒的汗珠，沈玉先上前两步，看着男子，平静地问道。

审讯室内还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个人坐在那里，执笔等待着，随时记录犯人的口供。

“红党？”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神色变得激动，瞬间挣扎起来，兴奋地嘶哑地喊道:

“不，不是，我不是红党，我不是红党！你们要抓的是红党？你们弄错了，我不是红党！”

“每个进了这里的红党，都会说自己不是红党。侥幸心理在这里是不可取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的名字，你在红党内的职务，你的上线，你的下线，来上海有什么任务，你到上海后的联络人，联络方式。”

沈玉先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因为男人的矢口否认而有什么变化，只是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听着沈玉先平静没有起伏的言语，男人再一次慌了，方才的激动和高兴好似幻觉一般。

“我不是，我不是红党！我真不是红党！！”

沈玉先看着男人惊慌的模样，摇摇头，对站在一边的审讯之人招了招手，示意继续。

渗人的惨叫声再一次响起，沈玉先这一次却没有了在这里等待的兴趣，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陈世襄和余山寿对视一眼，看了看模样凄惨的男人，默契地转身，快步跟上沈玉先。

注1：歌名《上海滩》，这是普通话版，不过没找到唱得好听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