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天空,燃烧自己,努力驱除这个世界的黑暗。
靶场众人看着朝他们走来的陈世襄,全都噤了声。
剃头匠来了。
尽管有些人质疑这位“剃头匠”的真实姓,但他是组长表弟,这是真的。
陈世襄戴着从骚包的东北大汉那里抢来的黑眼镜,在申贵祥和于少辉两人身前站定。
两个副队长,一左一右,负手于背,笔直地这站在队长身后。
两位的神色都很严肃,虽然陈队没说,但他们能想象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区里有些人暗地里怀疑他们陈队长“剃头匠”的真假,但他们知道,那是真的。
这位陈队长,外表看着阳光,嘴角似乎时时都带着笑容,但狠起来的时候,比组长还要疯。
申贵祥嘴角有点苦涩,队里人的犯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他写成资料交给他陈世襄的。
这事要是传出去,今后他在队里还怎么干?
出任务时,都得小心被自己人算计。
于少辉眼中隐隐有些兴奋,他平时话少,但不代表他心里没想法。一队的行事作风,他早就想改变一下。
陈世襄抬头看了看太阳,天气不错,日头很足,是個办事的好日子。
看了眼身前排成队列的众人,体格都还不错,看得出身上都有肉,穿着军装,看着挺精神,不像码头上那些抗包的苦力,骨头能从肉上凸显出来,看着渗人。
陈世襄将手中的文件递给身后的申贵祥和于少辉,随后摘下头上的军帽,右手将帽子托着,正对着众人。
“告诉我,这个是什么?”陈世襄指着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高声喝问。
……
“这小子,还挺会装腔作势的!”
靶场另一头,在陈世襄之后,悄然来到这里的余山寿撇嘴说道。
“队长,你那墨镜陈队长戴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余山寿旁边,二队的副队长刘高瞧着远处穿着尉官装,身形挺拔的陈世襄,笑着出声。
真不知道陈队长怎么会想着来特务处,就他这俊俏模样,往人群里一站,人下意识就会去看他,根本不方便展开工作。
余山寿瞧着陈世襄,撇嘴道:“还不是我买的墨镜不错!男人,还是得有肌肉,这才招女人喜欢!他不行!”
刘高抿嘴,一言不发,无声胜有声。
“咋滴,不说话?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队长你说的对。”刘高赶忙嘿嘿笑着找补,“队长,你觉得陈队长会怎么处理?”
三个小队全都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只要是组里的事,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秘密存在。
“这小子,狠着呢!等着看好戏吧!
“我们的人呢,让他们都出来。那些家伙平时没事就叫苦连天,羡慕一队、今天就让他看看,平时我对他们到底有多好、”
余山寿说着看了眼一队那些队员,轻轻摇头,提前替他们默哀。
以前刘一鸣当队长的时候,他们二队下面的人,老是羡慕一队。今天过后,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存在了。
这小子可是敢割人脑袋的主儿,手狠着呢。
堂兄弟可能不是亲的,但表兄弟一定是亲的。
这小子的狠劲,可一点不输给组长。他交给自己那十把汤普森就是证明。
刘高得令,消失在靶场,很快就带着十个人又走了回来,五人一排,一共两排,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把汤普森,安静地站在余山寿身后。
单论队列,看着却是比一队的人像样许多。这都是平时余山寿没事就亲自训练,给练出来的。
余山寿来这里看戏,当然不是没事做,而是陈世襄给他安排了点活,不,不是安排,是请他帮忙。
万一事情突然不受掌控了,到时候二队这十把汤普森一摆出来,甭管对面的是人是鬼,都得乖乖的。这是陈世襄留的一道保险。
他今天要先打一队的人一大棒子,然后再扔胡萝卜。但至关重要的是,他得确保那些人有耐心等到自己扔出胡萝卜才行。
表哥不止一次说过,这些队员都是从军队里挑出来的精英,是骄兵。陈世襄以前没什么管理的经验,他不敢大意。
小红楼中,沈玉先站在窗边,静静看着靶场,表弟虽然跟他说了计划,但他还是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
“告诉我,这是什么?!”陈世襄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站出来回答,他们搞不懂队长这是要干什么。
张大荣看着陈世襄,心中鄙视更甚,还戴黑眼镜,怎么不涂个红唇唇呢?
见没人敢张嘴应声,他不想涨陈世襄威风,就准备站出来,但忽又想到自己在码头上干出的蠢事,觉得最近还是低调点好,又忍下脚步。
没人应声,陈世襄也不尴尬,直接点名。
一队下面的一众队员,他没个熟的,因为看资料,那两个犯事的蠢货他倒是比较熟悉,但他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张大荣!”
“到!”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但张大荣还没傻到跟人对着干。
尤其是他看到了,站在远处的二队的余队长,以及站在余队长身后的那些人,还有他们怀里抱着的枪。
听说余队长和陈队长,关系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陈世襄看了眼队列中应声的傻大个,身体长得倒是挺板实,难怪能立下那些功劳。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告诉我,这是什么!”陈世襄高声道。
“青天白日徽。”
他虽然没啥大文化,但认字,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
“不错,青天白日徽,告诉我,它为什么叫青天白日徽!”陈世襄追问。
张大荣张口无言,老子知道叫啥就不错了……睡个女人,难道还要知道他为啥是女人不成?
心中腹诽不断,却不敢表露出来。
“报告,我不知道。”他是个实诚人。
陈世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其他人一眼,没有为难这群大老粗,自顾自说道。
“青天白日,她不仅是我们的帽徽,也是我们的党旗,更是我们的国旗。(注1)
“何为青天,别的你们不知道,青天大老爷总该知道,包青天总该知道。”
如今影视行业虽然还不够发达,但包青天的名字并不需要影视剧来传播。
自宋以来,历朝历代,关于包公的各种演绎传说,小说评剧从来不曾缺过。
尤其是小说《三侠五义》,里面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御猫展昭,师爷公孙策,龙虎狗三铡,各种小说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青天,就是说光明正大,代表的是光明,是纯洁,是正义。
“何为白日?太阳之下,众生平等,说的是自由,是民主,是平等,是黑暗的退却,是阴影的消失。”
陈世襄掷地有声。
“委员长以此为国旗,立意深远,取象宏美,意为我中华民国乃是远东大国,是日出东方之最者。以青天白日,示光明正大,自由平等之意……”
陈世襄先给众人讲了一番空洞的大道理,听得另一边等着看着热闹的二队队长都开始打哈欠了。
大学生就是废话多,嘴皮子厉害……余山寿心里暗自吐槽。
陈世襄倒不是喜欢讲大道理,他只是觉得不教而诛,确实不那么像话。正好还可以借着给众人讲大道理,让他们知道为啥有今天这事,同时也让自己占据道德制高点,一会儿下起手,手脚才利索。
“我们作为军人,头顶青天白日,要做的是保家卫国,昔年有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这,就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该做的事。”
其实还有一个更好更生动形象的例子,只是不太方便说出来。
“但是,很遗憾,”陈世襄将帽子重新戴在头顶。
“古人做的到的事,我们不见得能到,或者说,你们,不见得能做到。”
张大荣听着这话,手心不自觉冒出了汗,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是冲我来的意思?
不会这么倒霉吧……他惴惴不安。
“不过不用担心,你们做不到,我可以帮你们做到。国家有国法,军队有军法,我们特务处,也自有家法。”
说到这,陈世襄朝申贵祥伸了伸手,小申立刻从文件袋里掏出两份材料来。
陈世襄拿着材料,看了两眼,“张山,梁龙。”
随着两个人名喊出,队列里当即应了两声。
陈世襄一声“出列”,两人从队列走出,站在一旁。
两人看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的陈世襄,脸色变幻不定。
自己做了什么事,两人都很清楚,想着陈世襄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不禁有点七上八下。
当初刘一鸣当队长,两人手下的生意,每月都得分给刘一鸣一大笔钱。
刘一鸣栽了后,陈世襄顶替他的位置,两人起初还琢磨着要不要照例给陈世襄上份子钱,但后来见陈世襄一直不提,两人为金钱所诱,索性便独吞了。
他不会是因为这事想收拾我们吧?两人心中暗自想到,不由有点后悔。
当初还是该给点孝敬,把他给拉下水的。
组长是他表哥,把他拉下水,就算是组长,想必也不好处置的吧?
两人被后悔的情绪笼罩,纷纷想着今天这事一结束,马上就跟陈队长谈谈这事。
他们倒是不担心别的,毕竟谁都不会跟钞票过不去,怕就怕这位陈队长胃口太大。
“张山和梁龙,两人勾结帮派之人,开设鸦片馆,贩卖鸦片,让人抽得家破人亡,再逼其卖儿卖女。同时与人贩子和妓管合作,给其提供庇护和‘货源’,买、卖、用,上下游全部把持,借此害民谋利。
“天理昭昭,其罪难容,国法虽宽,亦难容此等罪恶。
“现,莪以侦察大队一组一队队长的名义宣布,将张山梁龙二人,就地枪决,以释其罪。”
陈世襄说完,根本不待其他人反应,直接伸手掏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
众人还在惊愕陈世襄说的话,两声清脆的枪响已经腾上了九霄,昭告着青天白日。
张山梁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傻逼队长掏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两人不甘坐以待毙,刚想做点什么,但枪声已经响起。
只觉眉心一凉,两人便没了意识,天空似乎暗了下来,梅花在眉心绽放,身体躺在地上,睁着大大的双眼,看着天空的那轮明晃晃的太阳。
这太阳,有点冷。
所有人都呐呐地看着这一幕,别说队员们,就连早已经有了准备的两位副队长,以及在远处看戏的二队队长都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么,枪毙了?
这他妈不是开玩笑吗!
“队长,这果然是好戏!”副队长刘高神色一愣后,转而变得兴奋,队长果然没说错!
陈队长真不愧是陈队长,当初砍人脑袋没有犹豫,今天枪毙手下的人,也不犹豫。
余山寿回神,目光变得怪怪的。
他们这些队长,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要是下面的人不听令行事,他们临机决断,枪毙了也就枪毙了。上面弄不清楚情况,也不好追究。
但这可是在区部,这种事难道不需要交给督察的吗?要是队长可以随意枪毙手下的人,那还不得乱套了?
相比余山寿这个旁观者,一队众人都被吓着了,两个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现在说被枪毙,就被枪毙了?
看着倒在地上,眉心往外冒着血,身体还时不时抽搐一下的尸体,众人顿时就不好了。
物伤其类,他们或许不知道这个成语,但此刻,都有了对这个成语的真切体会。
陈世襄看着神情惊惶的众人,将手枪收回枪套,再次出声: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国家的律法写的很明白,军队的军法写得很明白,特务处的条令也写得很明白。
“他们做这些事时,就知道犯的是死罪,但他们仍旧去做,这就说明他们不怕死,他们是自己想死,是在求死。
“我今天,也不过是成全他们。他们求死,我不帮他们,那就是看不起他们。”
陈世襄的声音轻松地飘进众人耳朵,听到这让人耳目一新的言辞,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队长,是不是觉得此刻的气氛太过严肃,想讲个笑话缓和缓和气氛。
一会儿看看尸体,一会儿看看陈世襄,一会儿看看不远处,二队那些抱着冲锋枪,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人,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两个字。
“完蛋了。”
陈世襄看着队列再次变得安静起来,很是满意。不愧是精英,看来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
他再次朝申贵祥伸出手,小申乖乖地从文件袋里摸出一份新的文件,放到自家队长手里。
陈世襄看了一眼手中纸张,抬头看向队伍。
“张大荣,出列。”
注1:国民党用过的旗不止一种,青天白日旗在中山先生时期出现,然后成为国民党党旗,后来在1928年,东北易帜后才正式成为国旗,而且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易帜,就是易“五色旗”为“青天白日满地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