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解散，拿到钱的欢天喜地，没拿到的钱的也松了口气。

有两具尸体摆在那里，足以让他们无师自通“知足常乐”的道理。

况且队长说了，从今天开始，他们要重新做人。为庆祝此事，今晚请全队所有人吃饭。

这么一看，这个队长似乎也还不错。将就着用吧。

陈世襄带着两个副队长走向一旁看戏的余山寿，走到跟前，掏出一包哈德门丢给余山寿身后，端着冲锋枪的二队队员们。

“兄弟们自己散一下，晚上我在大龙饭店做东，到时候大家伙都得给個面子啊。”陈世襄不复刚才的严肃，他脸上甚至笑出了酒窝，显得阳光灿烂。

一众队员乐呵的地分着烟，陈世襄交代于少辉两句，让他把冲锋枪都给收回。这十把汤普森是他从区部要来的，用完了还得还回去。

“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就请我们去大龙饭店？怎么也得去国际大饭店或者华懋饭店吧？次一点也得去大三元这种啊。”

两个队长并肩朝办公室走去，只听二队队长不停的抱怨一队队长的小气。

没吃过苦头，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知足常乐。这个人典型。

两队的副队长，申贵祥和刘高跟在各自的队长后头，申贵祥对余山寿的脸皮厚感到佩服，刘高则对自家队长的不要脸感到羞愧。

“就大龙饭店，爱去不去！”陈世襄懒得搭理喋喋不休的余山寿。

华懋饭店？国际大饭店？也不怕撑死你！

大龙饭店开在辣斐德路，距离区部所在的万生桥路很近，平时区部谁要是请吃饭，大都会选在大龙饭店，因为便宜。

华懋饭店在外滩，在下个世纪叫和平饭店，饭店大楼属于外滩建筑群的保护文物之一。当年中山先生就是在那里，与苏联特使签订了一份宣言，给国党确定了联俄、联红的基本原则。

国际大饭店位于静安寺路，未来的南京西路，将来会改名叫国际饭店。

饭店大楼如今有着远东第一高楼之称，进出的常客，都是总裁夫人以及少帅那样的人物……

那样的地方，除了执行任务，要去那里暗杀谁、抓捕谁，不然，他们这些特务处的基层小军官，基本上不会踏足那里。无他，太贵，划不来。

“嘁，瞧你这小气巴拉的样子，还大学生呢！把我墨镜还我！”余山寿劝说不成，恼羞成怒，像个小孩一样动手抢夺。

……

回到自个位置上，申贵祥坐在旁边，时不时看陈世襄一眼，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

“嘿嘿嘿，”申贵祥当即露出憨厚的笑容，“没啥，没啥！”

陈世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心里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申贵祥心里在庆幸，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了杨修，没错，就是鸡肋的那个杨修。

陈世襄烧掉的那个文件袋里，里面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干货。

之前陈世襄让申贵祥和于少辉调查队里的队员。第一天把任务交代下去，申贵祥第二天就给他呈上了结果，然后那家伙就请假了。

当时申贵祥给出的资料里，记载的最详细的便是张山和梁龙，也就是被毙掉的两人的资料。

至于其他人……一队除了他们三个军官，下面有三十来号队员。申贵祥就是会玩分身术，也不可能一天内把他们给调查清楚。

后面申贵祥又整理好，再次交上来几个人的资料，但相比三十来号人，依旧差得远。

陈世襄方才烧掉的资料里，里面还有几份资料，至于其他的，大都是些白纸。

要想调查清楚三十来号人犯下的所有事，根本不可能，就是枪毙了申贵祥也不可能。

这才是陈世襄选择烧掉资料的原因。

申贵祥刚才就是想说这事，打算拍一拍队长的马屁，毕竟直接烧掉资料这一手，显得还有点高明。

但某一刹那，他想到了杨修，又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事说出来，可别将马屁给拍到了马蹄上，陈世，陈队长可是个狠人啊！

陈世襄全然不知自己的副队长，已经将自己和曹贼联系在一起。

他在想事，表哥让他整顿一队，今天这一弄，以后一队的行事作风，应该能有所改观了。

以往的事不好调查，但以后的事是好调查的。今天已经有言在先，今后谁要是再敢胡乱伸手，届时直接将人揪出来枪毙就好。

眼下一段时间内，只要留心观察便可。这事不用多操心，眼下是该考虑考虑另一件事了。

……

翌日，晚间。

一辆黑色汽车从马斯南路的一栋洋房驶出，开车的人穿着西装，五官似洋似华，头发带着一些棕色。

“你真打算开一间书店？”薛良英对坐在副驾，身穿长袍的周明先问道。

“有点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弄清楚顾义甫对陈文强到底是什么态度。”周明先道。

薛良英轻轻点头，接着说道：

“我让人简单调查了一下，陈文强如今住在圣母院路，房子是租的，房东是巡捕房的一个巡长。

“他是重庆人，来了上海两个多月，干过一段时间的记者，在政府部门干过一段时间的文员，前不久辞职了。

“据说现在想尝试着写小说，好像还是有关历史，似乎是南宋抗金的小说，说是要借此号召国人抵抗外族入侵——这是从他的房东，那个巡捕房巡长那里听来的。陈文强和那个巡长关系不错，那人整天在巡捕房替他吹嘘。”

周明先若有所思，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是个有着爱国热情的年轻人。

“至于顾义甫对他的看法，这不太好打听。不过他去过顾家几次，肯定是见过顾义甫的。他现在还能活跃在顾瑾身旁，至少说明顾义甫目前并不反对。”

薛良英说着这两天他调查到的一些有关陈世襄的事，事实上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人才来上海两个月，履历一清二楚。

不过如今薛良英对陈文强反倒是更感兴趣了。

无他，只因陈文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俘获顾家大小姐的芳心。而且还没被顾义甫的手下给砍死沉到黄埔江里。

顾瑾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智商高，眼光也高，要想获得这种人的青睐，自身也得足够优秀才行。

而且，虽说爱情降临的时候，往往不会有任何理由。

但薛良英还是觉得，陈文强能得到顾瑾青睐，多半不会是单纯的爱情。

别的不说，至少他目前能肯定，陈文强绝对不像外面人说的那样，是个靠脸吃饭的人。

这种人不可能过得了顾义甫那一关。

周明先点头，有了薛良英这话，他心底的想法又明确了不少。

在没有真正摸清楚陈文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之前，他红党的身份是提都不能提的。更不可能动用组织的力量来支持陈文强。

要真正搞清楚陈文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只能亲自接触，以朋友的身份与其多多相处。

目前他有这样一个机会，开书店。但开书店需要花钱。

投资陈文强，别的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资金。任何与资金有关的问题，都足以让他慎重慎重再慎重。

在决定开书店前，他必须得确定陈文强真的是一只值得投资的潜力股才行。

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位委员长一样，投资失败后，还能重新走上人生巅峰的。

薛良英那天酒会上说的那些，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现在他已经让人调查过，那就让人踏实多了。

“我左近也是来上海给组织赚钱的，什么钱都是赚，他要真是一只潜力股，当然要投资他了。”周明先笑道。

薛良英不是红党，有些事不能告诉对方，比如鱼鹰的事。当然，这种事，即使他是红党也不能告诉。

但其他的事，只要不涉及机密，那就可以和对方多多商讨了。

“再接触接触吧，我从没做过生意，不赚没关系，但不能亏本。”

薛良英点点头，没有言语，专心开着车。

投资陈文强的建议还是他给出来的，他当然不会劝周明先放弃。他相信自己。

汽车驶出两边种满了梧桐树的马斯南路，一路向北，很快来到灯红酒绿，空气里飘满了钞票味道的霞飞路，沿着霞飞路一路行驶，很快，汽车便停在了三味书屋门前。

两人一起走进三味书屋，柜台后，穿着可爱围裙的阿福看了两人一眼，见两人西装革履，不像是偷书的小毛贼，便对两人没了兴趣。

薛良英多看了两眼阿福，阿福身上那条棕色的，风格与时下大为不同的围裙，颇为吸引人的注意力。

“请问顾小姐在吗？”薛良英收回目光，走到正在整理书架的阿威旁边询问道。

阿威同样打量几眼两人，见两人西装革履，不像是坏人后，才放下手里的书道：

“小姐在里间的，跟我来吧。”

不得不说，阿威和阿福都不太适合干服务行业，两人对待客人实在是不够热情，笑容欠奉。

至于礼貌，那就更不用说了，不扬起拳头吓唬人，就是他们的礼貌。

阿威走到里间，里间连通小房间的门敞开着，他站在门边道：“小姐，有两位先生找你。”

顾瑾正站在陈世襄身后监督着他画画，听到阿威的声音，有些诧异地扭头朝外走去。

都快要关门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找自己？

“咦？”看着外面正四处打量书屋的两人，顾瑾有点意外。

“薛先生，周先生。”顾瑾笑着招呼。

房间内，陈世襄画笔一顿，薛先生和周先生？？

该不会是薛良英和周明先吧？

陈世襄赶紧放下铅笔，两步走到门边，打眼一瞧，还真是这两人。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你接触呢，居然自己找来了……

上次接头失败，陈世襄便在等待周明先发出新的接头信号，但都过去几天了，周明先似乎像是忘了这事一样。

陈世襄怀疑周明先恐怕是让自己上次的妆容给吓到了，只怕已经认定鱼鹰出事了。

但那是一个乌龙，对方不发出接头信号，他总不能真就这样等下去。

要怎么解除这个误会，这是陈世襄一直在思考的一个事，要解除误会当然不难，毕竟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但陈世襄不仅想解除误会，他还想华丽的解除误会。

这也是周明先给他的一点灵感。

上次接头，周明先单方面“爽约”，还暗中跟踪自己。要不是自己不是一般人，这事指定得闹出多大的误会出来。

如今陈世襄已经知道周明先就是接头人，但对于是否要让周明先知道谁是鱼鹰，他却有了点别样的想法。

上次和老方接头，当时的惊险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老方为什么会暴露？

就是因为那个顾向中知道他的身份，如果顾向中不知道，那老方或许至今都还是安全的。

越少人知道卧底的身份，卧底便越安全。这是地下工作万年不变的法则。

如今阴差阳错的，陈世襄面临着一个选择，一个他不知道是否正确的选择。

认识自己的人越少，自己便越安全，那要是连自己的接头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红党有老方这样视死如归的人，也有顾向中那种在死亡面前选择了背叛革命的人。

自己碰到的第一个接头人，是老方，这是自己的运气。那现在这个周明先是否是这样的人呢？

陈世襄不确定。

怀疑自己的同志，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事。

但这个念头在陈世襄脑子里一产生后，便好似生根发芽一般，铲都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