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部大门外,在两位背枪岗哨的目光下,陈世襄踩住脚踏车,抬头望了望明媚的天空。
太阳在远处天空伸着懒腰,面对陈世襄的打量,不禁将半拉身体藏在了云朵后,脸色红彤彤的,带着一丝娇羞。
少女似的太阳,挥洒的辉光也是那么的温柔,落在脸上暖洋洋的,陈世襄闭上眼睛,任由晨辉轻柔地抚摸脸颊,帮自己驱散心头残存的丝丝阴霾。
早上的梦有够吓人的,直到现在,他依旧心有余悸。
“嘿!”一只手突然搭在陈世襄的肩上,把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脚踏车上跳下来。
哈哈的笑声响起,带着幸灾乐祸,没心没肺。
“你搁这干啥呢?咋滴,朝着太阳拜神啊?”粗狂的声音钻进耳朵,陈世襄伸手掏了掏,想要将其掏出来。
不用去看,这种粗粮一样的声音,只有那个东北佬能发出。
“滚蛋!”陈世襄没好气,踩着脚踏车进了区部,东北佬在身后喊着叫着,踩着脚踏车追来。
在一声声“陈队长早”的招呼声中,陈世襄跟东北佬一起进了区部。
“你说,咱俩都是队长,为啥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都是先招呼你!”余山寿的粗嗓子里冒出忿忿的话语。
难以想象,这个东北糙汉子,竟然还能注意这种细节,而且还吃起了山西人都不喜欢吃的飞醋。
“我是上尉,你只是一個小小的中尉。”陈世襄冷酷的话语如同从西伯利亚高原冲击而来的寒潮,将整个东北佬给淹没。
即使是擅长挨冻的东北佬,此刻内心也不由感到一阵拔凉拔凉的。
上午无事。
一队的人正常训练,在昨日竞赛中输了的二队众人面前,好一阵耀武扬威。
二队的人艰苦训练,被内心拔凉的二队长给一顿狠练,哇哇叫苦。
黎兆民带着三队出外勤,抓了两个一而再再而三,初心不改,一直在报纸上发表不当言论,给委员长泼脏水的读书人,抽了两人一顿后,给关进了临时关押室里。
上午如此而过,瞅着时间过了十一点,陈世襄解散了一队的人,准备去三味书屋。
“又去三味书屋?”陈世襄正走着,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表哥……早上的梦再次在脑海里浮现,陈世襄内心有点发虚。
“走,一起。”沈玉先走在陈世襄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表哥,你要去哪儿?”闻着表哥身上淡淡的香味,陈世襄表情有点怪异,如果没有闻错,这似乎是男士香水的味……
表哥一向是个直男,什么时候用上这个了……陈世襄心里感觉怪怪的。
“白天鹅西餐厅。”沈玉先道,嘴角浮起一丝看不见的温柔,“今天是我和你嫂子认识的纪念日。”
陈世襄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整的这么骚包……
“这是给嫂子准备的礼物?”陈世襄从表哥手里接过盒子,上面缠着丝带,不便打开。
“嗯,派克女士钢笔,你觉得合适吗?”沈玉先咨询着表弟的意见。
纵然在特务工作上再是精英,此刻却也心思难定。
派克,钢笔中的老大哥,笔界毫无疑问的扛把子,笔中奢侈品,文化工作者的最佳良友。
“当然,”陈世襄毫不犹豫地点头,“嫂子在杂志社工作,送钢笔再合适不过,要是能用这只笔写一首情诗送给你,那就更好了。”
沈玉先拍了一下陈世襄的脑袋,以回应他的打趣。
将礼盒还给沈玉先,两人一起朝大门口而去,刚到门口,一个卖报的小孩从街道上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两人不由顿住脚步,目光带着些许疑惑。
区部大门两侧的岗哨都是背枪执勤,很严肃,正常的小孩,是不敢靠近这里的。
小孩并不是冲他们来的,他径自跑到一个岗哨面前,递上了一个空白的信封。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小孩高举信封,打着几个补丁的袖子悬落,露出瘦弱的手臂。
岗哨警惕地打量小孩几眼,皱着眉头接过信封,刚要说话,小孩却一下子脚底抹油的溜了。
小孩瘦归瘦,速度却飞快,一下从陈世襄旁边冲过,带起一阵风,陈世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孩背上的衣裳,将他提溜了回来。
沈玉先走到岗哨身边,从对方手里接过空白的信封,检查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才打开了信封。
“谁让你把信送来的?”陈世襄揪住小孩乌黑的后脖颈询问道。
小孩大眼睛看着陈世襄,没有说话,朝陈世襄摊开了手掌。
看着这人小鬼大的家伙,陈世襄不由笑了,胆子还真不小。
从衣兜里掏出钱包,取出两张小额的零钱,正要递过去,一抬眼却瞧见对方脚上露出了大脚趾的布鞋,以及短了一截,露出干瘪小腿肚的裤子,再往上,又瞧见那双乌黑发亮,警惕中带着一丝机灵的眼神。
唉,陈老爷心善。
他顿了顿,从钱包里多摸了两元。拿着钱在小孩面前扬了扬,道:
“告诉我谁让你送信的,这些全是你的。”
小孩一把从陈世襄手里将钱夺过来,转头看向街头,目光一番搜寻,却似乎没找到人。他目露失望,看了看手里的钱,不舍的将钱还给了陈世襄。
正要走,却又被陈世襄一把提溜了回来。
“你告诉我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有多高,有什么特征,钱依旧是你的。”陈世襄又把钱塞了回去。
小孩一点没有犹豫,攥紧重新回到手里的钱:“穿西装,不高,脸黑,戴眼镜,这里有颗大痣,上面还有根毛。”小孩指着脸颊的一侧。
他正待细想,沈玉先的声音却从旁边传来。
“行了,不要问了。”
陈世襄疑惑抬头,小孩闻言顿时不再停留,捏着钱转身就跑。
陈世襄看了看一瞬间跑得老远的小孩,摇头走回表哥旁边,探头就要去看表哥手里的信件,表哥却一下子将信纸折叠,利索地塞回了信封。
“上面写的啥?表哥你知道是谁送的?”陈世襄见表哥不给自己看,只好问道。
“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没事不要瞎打听。”沈玉先淡淡道。
“我都是上尉了,还是你表弟,这还有我不能知道的事?”陈世襄瞪大了眼睛,里面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沈玉先懒得搭理他这话,道:“行了,你自己走吧,我还有事。”
说完,沈玉先拿着信封和礼盒,转身便朝区部里面走。
陈世襄两步追上,“你不去白天鹅西餐厅了啊?嫂子还在那里等着呢,你要是迟到了,小心嫂子生气。你有什么事啊,这么重要,吃了饭回来再办不成吗?就这封信?”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找你的顾小姐去。”沈玉先试图打发他。
“那我要去白天鹅跟嫂子说一声吗,就说你有事,去不了了,让我去通知她一声。”陈世襄止住脚步,在后边问。
“不用,这事你不用管。”沈玉先挥了挥手,一边说着,一边朝区部大楼走去,却是没去侦察大队的小红楼。
看着表哥进了区部大楼,陈世襄略微皱眉,眼中浮起一抹疑惑,转身走出大门,瞧着小孩离开的方向,迈步走了过去。
“连纪念日约会都要放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送的信。”
沿着街道走了老远,陈世襄一路寻找,都没能找到方才那小孩的身影。
“跑这么快干嘛,我又不会把钱要回来……街上这么多人,手里那么多报纸不需要卖啊!”寻找无果,他心里不禁嘀咕。
“西装,个子不高,黑脸,大痣,痣上有毛,特征倒是挺明显的……”
陈世襄想着,走到街边,随便靠着一堵墙,闭上了眼睛。
画面一转,陈世襄和表哥一起朝区部外走去,一路上探讨着纪念日该怎么过,送什么样的礼物才合适。
两人还没到大门口,外面街道上,一个手里拿着信封的小孩朝他们所在方向跑了过来,在小孩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建筑拐角处,一个手里拎着袋子,穿着灰色西装,带着同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的人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这边。
在小孩走到岗哨前,将信封递了出去后,大痣男毫不迟疑的转身,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陈世襄睁开眼睛,无奈摇头,这家伙还挺贼,将帽檐压得那么低,他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和一张嘴,还有小孩说的那颗侧脸上的大痣。
“会是什么人呢?”陈世襄重新迈动脚步,一边走,一边思索。
表哥的线人?
有可能,但感觉可能不大。
若是表哥的线人,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送信,而且还不是直接送给表哥的。
但看表哥的样子,应该知道对方是谁,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让自己不问那小孩了……
苦思无果,陈世襄只能无奈摇头。
记忆画面里,那家伙很贼,选的地方在街道的建筑角落,周围都没什么人,有也是过路人,而过路人,基本上不会去在意同为路人之人的长相,除非是像他这样的帅小伙子,或者是大美女。
“真鸡贼!”陈世襄咬着牙齿发泄一声,迈步离开,他决定赶紧去一趟三味书屋,跟顾瑾把事情交代了后,就回区部。
表哥看的那封信也不知道里面是啥,看样子里面应该说了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可不要是跟红党有关系的……
下午待在区部,真要有什么动静,也能在第一时间弄清楚。
这样想着,陈世襄直接抬手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
“霞飞路三味书屋。”陈世襄一边上车一边道。
“好勒,先生您坐好。”随着车夫话落,黄铜铃铛清脆的声音沿路响起,一路响到了三位书屋。
下车后,付了车钱,在车夫“走好”的声音中,陈世襄走进三位书屋。
“陈先生来啦!”阿威热情地打着招呼。
陈世襄跟两人随便说了两句后走进里间,顾瑾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她已经放下手里的书。
顾瑾每天在三味书屋,似乎没事就在看书,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好的心思,一直沉浸在书里面的,宋真宗说书里面有颜如玉,但没说还有大帅哥啊!
陈世襄在旁边坐下,左近无人,顾瑾小声道:“我们现在怎么办?上面肯定已经放弃了咱们这个联络点。”
“没事,放弃了就放弃了,不用担心,我知道接头人是谁,我们没有跟组织失联。”
听到这话,顾瑾点头平静下来。
“那你说的这事怎么办?我们还要照你说这样做吗?”顾瑾拿捏不定主意。
以前方老师在的时候,跟她讲的最多的便是组织纪律,说一个没有纪律的组织,是走不长久的。
纪律和条令虽然在有些时候显得呆板,但每一条纪律,都是前辈们用鲜血总结出来的,关键时刻是能保命的东西。
“做,当然要做!”陈世襄直接点头。
“我们这么做又没有违反纪律。当初我来上海前,上面交代过,我进入特务处后,排在第一的任务,是保护自己的身份不暴露。我现在这么做,就是在执行上面的命令。”
可……上面都已经派了联络员来……顾瑾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她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总觉得陈世襄的说法,哪里有点不对劲。
“那行吧,就照你说的做。”她轻轻点头。
方老师不在,从组织角度来说,陈世襄如今是她的上级。他既然坚持,那她就负责支持好了。而且,陈世襄的方案,也未尝没有道理。
爸爸不止一次说过,陈世襄的表哥在特务处很受重视,他还有个表姐夫也很厉害,他在特务处很有前途。
从长远角度来说,陈世襄的安全,确实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顾瑾大眼睛看着陈世襄问。
“当初方老师放在你那里的钱有多少?”陈世襄问。
“两万多元,两万三千四百五十元。”顾瑾回忆了一下,说出具体的数字。
两万多……陈世襄吃了一惊。
当初老方只说了在顾瑾这里有一笔钱,具体有多少却是没说,想来也是觉得以顾瑾的家境,不可能对这点钱生出别的心思。
陈世襄一直以为只有几千元,没想到却是有两万多,老方他不是个图书馆管理员吗?去哪里弄的这么多钱?
陈世襄疑惑,但这个疑惑恐怕永远也不可能解开了。
“两万多……”陈世襄沉吟了一会儿,“这样,你先取出零头的三千多元,晚上我来你这里取。现在我们在上海的组织过得很艰难,莪把这笔钱交给联络员,组织上肯定用得着。
“而且我既然不打算让联络员认出我,那总得拿出些诚意,有这笔钱,他也能更加相信我的身份。”
钱是顾瑾在保管,陈世襄虽然算是上级,但关于钱的具体的用处,还是得跟顾瑾说一声。
这些钱,陈世襄拿走后,可是给不出什么收据的,顾瑾也不可能去找人核对钱的去处,往阴暗的地方想,他完全有可能自己昧掉这笔钱。
好在顾瑾似乎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到陈世襄的话,直接便点了点头。对于她这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来说。恐怕也确实不觉得这点钱算什么钱。
“你直接跟我去一趟家里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晚上来取?”顾瑾道。
“我得回区部,我担心今天区里可能会有什么事,得回去盯着。”
“出什么事了吗?”顾瑾面露担心。
“没事,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楚,以后再跟你细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陈世襄道。
“那好吧,”顾瑾点头,接着又确定:“我把钱带到这里,你晚上来这里取吗?”
陈世襄点点头,接着又交代了几句,便不在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