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先走出宝方酒店,脚步不急不慢,寻常一般,回到了他停车的地方。
手搭在门把手上,拉开车门,上车前,他回头看了眼安静的宝方酒店。
门童站在大门处,弯着腰,伸着手,迎来送往,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进出之人随手递出几张钞票,便换来对方更加谄媚的鞠躬和感激,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风在街上轻轻地吹着,不是和煦的春风,是带着暑气,让人燥热的夏风。
沈玉先身前,一张沾染着些许红墨水的残纸躺在地上,被人踩了无数脚,很是脏污,红色的一角挣扎着起身,想要随风起舞。
沈玉先看着,一脚踩了下去,来回摩擦,残纸碎了一地。
“夏天,怎么可能刮得起春风。”他轻轻摇头,坐进了车里。
福特汽车远去,消失在大街上,地面,微风吹动,沾染着红墨水的纸张一角顽强地露了出来。沈玉先的摩擦,让它和地面沾着的部分分离,此刻竟然晃晃悠悠地,随风飞了起来。
另一边,法租界,自来火行东街。
自来火行东街,也叫东自来火街,跟它比邻的,还有一条自来火行西街,当然,也叫西自来火街。
自来火,大多数时候说的是火柴,但那是现在,早先并不是,更早的时候,自来火说的是煤气。
这两条自来火街中的“自来火”,说的也是煤气。
早年间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很多事情上,是不怎么来往的。
比如黄包车,黄包车不是只要有车就可以拉,和现在的车一样,黄包车也得“上牌”,不过现在叫做“照会”,哪个租界发的照会,便只能在哪个租界拉车。
当时倘若有人想从法租界到公共租界去,到了两個租界的交界处后,便需要下车,然后换乘那边的车。
当时因为这事,还有个说法叫做“大英法兰西,大家勿来去”。
当然现在已经不用这样,毕竟巴掌那么大一块地,这样搞太麻烦,简直比人英吉利家的货币换算还要丑陋。如今的发放的照会叫大照会,两个租界都可以通行。
照会的事情只是两个租界之间的麻烦之一,自来火,也就是煤气,也是一个麻烦。
当年英商上海煤气公司成立,给公共租界供应煤气,但却不供应法租界,法兰西的浪漫人士怎么可能会允许这事呢?于是,大法国自来火房便在洋泾浜南岸,也就是自来火街这个位置成立,向法租界供应煤气。
当然,前尘往事已成云烟,大法国自来火房早已经并入英商上海煤气公司,不过,自来火街的名字,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此刻,陈世襄又一次在顾瑾的妙手之下,化身成为中年人,再一次出现在这里。
周明先如今的住处,就在东自来火街,这两天几人时常聊起书店之事,周明先也把他的住址告诉了顾瑾和陈世襄。
东自来火街是南北向街道,北起爱多亚路,也就是当初的洋泾浜,南至霞飞路,差不多与霞飞路的东边起点相接。
这边可以算是法租界的“老城区”,相比之下,建筑物没有西边那一块“新城区”那么新,那么繁华,自然的,房屋的租金,也就更加友好。
陈世襄穿着灰色长袍,戴着同色礼帽,鼻梁上架着他的平光眼镜,虽然不帅,却也有那么几分书卷气。
此刻,他腋下夹着一个布包裹,走进了东自来火街的一条弄堂之中。
租界西边的居住区,大多是花园里弄,属于富人阶层居住的地方。再就是新式里弄,新式里弄脱胎于老式石库门建筑,属于富人与贫民中间那一撮人居住,叫做中产阶级。
而东自来火街,则以老式石库门见多,当年的太平天国和小刀会,将许多有钱人给撵进租界,石库门建筑便是那时大量兴起,如今几十年过去,相比花园里弄和新式里弄,这却是显得有些“老破小”了。
走进弄堂,陈世襄没有径直前往周明先的住所,他要先摸一摸弄堂的具体布局。
周明先是个高手,这事上次便已经有了结论。今天自己这个“鱼鹰”贸然找上门来,对方会是个什么反应,陈世襄不得而知。
他打算隐藏身份与对方往来,单方面的联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做一个地下工作中的“渣男”。
万一待会儿让周明先给逮住,那可有点尴尬。
将弄堂细细摸索一遍,弄清楚格局后,陈世襄走到这条宝华坊的86号旁边。前面不远处,就是89号,那里,就是周明先如今的居所。
周明先在上海的身份,是一个从香港来上海的小商人,既然是商人,即使只是一个小商人,也不能显得太过寒酸。
这条宝华坊,总得来说,还算是不错,虽然是老式里弄,但也有几分品味在其中。
周明先堂堂一个商人,自然不可能与陈世襄这样的小白脸一样,与人合租。整个89号,都是他租下来的。
据周明先所言,在他家里,还有一个跟着他讨活儿的远房亲戚,叫周远,平时跟在他身边跑跑腿,做一些杂事。
陈世襄猜测,这个周远,多半也是红党,说不定就是当初跟周明先一起下船的三人之一。
陈世襄脚步缓缓,左右转头打量着门牌号,活像一个走街串坊,却眼神不好的中年人,很快,他便从89号门前走了过去,毫不留恋地远去。
左拐右拐,远离89号,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陈世襄靠着墙,好似累着一般,闭上了眼睛,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幕幕地划过。
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嘴角浮上一抹笑意,很好,看来周明先是把89号当成一个明面上的正常居所在经营,这样就方便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银白的月牙高挂,嫦娥不知在那个陨石坑里睡着。
低头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这么晚,周明先应该在家里吧?
陈世襄回到89号所在的巷子,巷子里很安静,夜已深,除了蛐蛐的叫声,并没有其他响动,只有巷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些夫妻之间的吵闹声。
陈世襄走到八十九号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将夹在腋下的布包裹放在门前,并抬手敲了敲门,很用力,确保屋里的人能听到声音。
然后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确定屋里有了动静后,立刻转身,撒腿就跑。
……
“谁啊!”周明先穿着短衫,手里拿着一把勃朗宁,神色很是警惕。
这个时间点,谁会上门?他在上海认识的人寥寥无几,那几位都不会在这时候上门,除非是有急事,但听这敲门声,杂乱无序,不是暗号,亦不急促,也不像是急事上门的样子。
疑惑间,房间里另一人也走了出来,同样的睡衣短衫,同样的手持驳壳枪,正是周明先对外说的那位远房亲戚周远。
“是谁?”周远望向周明先。
“不清楚了,”周明先摇头。
见外面无动静,周明先又出声道:“谁在外面呢?”
等了片刻,夜安静地有些深沉,就连蛐蛐的叫声,也消失了,这一刻,寂静得有些可怕。
周明先和周远对视一眼,两人都紧紧皱上了眉头,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周明先对周远示意,两人子弹上膛,一起走到了大门边上。
“谁在敲门,说句话?”周明先对着门外喊道。
这年代的治安就那个样,任谁大半夜的敲门却不出声,里面的人都是不敢随便开门的。
见门外依旧毫无动静,两人心里都不禁有点发毛,这种情况,敲门的人,要么就是吃多了在恶作剧,或者是哪个醉汉吃醉酒敲错了门,再或者,就是外面的人来者不善。
周远用目光询问周明先,周明先皱着眉,沉思片刻,对周远示意了一下,然后自己把枪插回后腰,走到了门前。
透过门缝,周明先仔细看看了外面,可惜光线晦暗,乌漆嘛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周明先扭头对周远示意,周远握紧手里的枪,重重点了点头。
周明先拉开门闩,打开了门,外面空无一人。
巷子两边都是房子,三四层那么高,衬的巷道有些狭窄,连月光都不怎么洒落得下来,以致光线昏暗,只有两侧墙壁上的壁灯,还有着些许的光明。
周明先迈步,正打算出去看看,却猛然发觉脚下踩到了什么。
定睛一看,是一个包裹。
周明先没急着去捡包裹,他走出门,站在巷子里,左右打量,却并没发现人的踪影。
拿起包裹,重新又看了看,巷子内光线依旧,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倒是蛐蛐的叫声,重新又冒了出来。
周明先心头疑惑,拿着包裹,重新将大门关上,插上门闩。
两人回到屋内,在桌边坐下,看着桌上裹得严实的布包,全都皱着眉头。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来得没头没脑的,只怕里面不是什么好玩意。
周明先没说话,就他刚才拿着时的感觉而言,里面像是书本之类的东西。
会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还在想敲门的人是谁,同时也在想,自己两人是不是该马上离开这里。
这东西来得诡异,送来之人又不露面,怎么想,都显得鬼鬼祟祟,弥漫着一种不好的感觉。
“要不要打开?”周远看着周明先问。
片刻后,包裹打开,周明先和周远两人看着呈现在眼前的东西,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钱,一封信,一本英汉大辞典,一根香烟,还有一盒湿了的火柴。
东西静静地摆放在桌上,周远看得不明所以,周明先则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眼睛紧紧盯着那本英汉大辞典,那根尚未为点燃的香烟,以及那盒打湿的火柴。
信物!
接头时,鱼鹰会拿在手中的信物!
这一刻,他的内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自己想要调查鱼鹰,但苦于还没有任何头绪,但现在,对方自己找上了门来。
鱼鹰,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此刻,周明先心头有太多的疑问,以至于他盯着这些东西,一时入了神,直到周远叫醒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周远问。
周明先没有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对周远道:
“你去门边警戒,小心点,有人盯上我们了。”
周远不明所以,但周明先是上级,他既然这么说,那他只能照做。他搞不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但周明先严肃的神情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周远离开了桌边,周明先的目光从辞典、香烟以及火柴上移开,他拿起了那封信,信封的口子并没有封上,他直接倒出了里面的信件:
“你:先生,方便借个火吗?”
“我:抱歉,我用的是火柴,我的火柴被打湿了。
“你:真不凑巧,我的火柴也丢了。
“……”
看着开头的几行字,周明先目光变得幽深了几分,这些话,他不陌生,这是接头时,他和鱼鹰会用到的暗语。
上次在外滩公园没有用得上,却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周明先心头再次发出疑问。
目光继续向下,没有抬头,直接便是正式的内容:
“上次公园一行,不知道同志有何顾虑,竟不相见?”
开头便是一句质问,怨气满满。这是周明先的理解。
“虽不知缘故,但细思之下,想必同志无外乎出于安全考虑。”
这是准备缓和语气了。周明先心道。
“如今上海形势严峻,敌我力量悬殊太大,同志之谨慎实有必要。故出于安全考虑,我此次亦未与同志相见,万望理解。
“渔夫同志牺牲以来,我独处上海……”
陈世襄将老方牺牲后,上海发生的一些大事大概说了一下,算是向接头人介绍如今上海的局势。
他虽然知道周明先就是接头人,但这事不能让周明先察觉,故而只能装作不知道。将所有值得注意的事全都说一遍,其中甚至还包括了薛良英的一些事,太古码头上发生的事,甚至还有陈文强的一些事。这样,就不会有破绽了。
“……此部分资金,是方成仁同志遗留,本是用来重建组织所用,嘱咐我转交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