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坊,幽深寂静的巷道,89号房屋的大门在昏黄的壁灯光耀下,渐渐合拢,随着大门关闭,相距不远的一处阴影中,一个人影也转身离去。
夜色深沉,孤月高悬,众星隐匿在幕后。中年模样的人走在大街上,穿着一袭长袍,戴着一顶宽檐礼帽。黄包车从他在身边飞速而过,铜铃声在街头远去。
路灯光辉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的有些瘦削,长的有些寂寥。
陈世襄缓步走着,白天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回演,老周和周圆的牺牲,白天时没能让他多难过,但此刻走在这空旷安静的大街上,一些思绪反而飘上了心头。
周圆,一个小女生,放到后世,还是一個中学生,后世的中学小女生在干什么呢,陈世襄想着,抬头看了看头顶那颗冷冰冰的月亮。
大多数女生,应该是在追星吧?比如李易峰,吴亦凡这些和月色一样凉凉的明星。
自己跟周圆那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应该是在追那些追星的女生……
陈世襄低头看路,长出一口气,心头却更加沉重了。
月亮应该知道,数遍中华数千年,几十年,近百年后的人们,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
而那个幸福,却是无数老周和周圆这样的人打拼出来的。
那不是小女生,那是让他自愧不如革命前辈啊。
……
插上门闩,周明先和周远两人目光对了一下,周远明白周明先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守在门边。
周明先朝屋内走去,手里拿着信封,他捏了捏,手感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信。
他心头不禁有些狐疑,这次信里面会说些什么?
正常情况下,他和鱼鹰的之间的联络,不应该这么频繁,每多一次联络,遭遇危险的几率便要大上一分。
以他目前对鱼鹰的观感来说,不管对方真实身份如何,有一点都是可以肯定的,那是一个做事十分谨慎的人。
但这个谨慎的人,偏偏在这么短的时间,连续两次联系他。
这不寻常。
周明先捏着信,目光闪烁,直觉告诉他,这封信里的内容,只怕不一般。
鱼鹰的身份若是真有问题,那信里的内容,说不定会露出对方的一些破绽来……一瞬间,他对手里信件的兴趣,瞬间变得浓厚起来。
上次他和周远两人趁夜分头而走,天亮后全都顺利回到了上海,事后交谈中,两人都确定自己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跟踪他们。
这件事让周明先对鱼鹰,稍稍有了那么一两分薄弱的信任。毕竟,那天晚上,他和周远如果要走,是真的可以顺利走脱的。
鱼鹰如果是敌人,这一点如何也说不通。钓鱼佬可以空军,但绝对接受不了鱼没钓到,先跑了鱼饵的事。
只是这依旧没能完全刷去周明先心中的怀疑,他能在众多任务中活过来,靠得就是两个字,谨慎。
所谓有舍才有得,谁知道这是不是敌人的一场豪赌?他做事不喜欢拘泥于规矩,在想象敌人时,也喜欢把敌人放在跟自己同样高度上。
冒着放走两个红党的可能,来搏一搏安插一个卧底进红党的机会,他若是国党特务,也愿意去干,这事怎么看也不亏。
若是觉得经过上次的事,就能取得我的信任,那可就太天真了……周明先这样想着,在桌边坐下,仔细检查信封,确定没有问题后,他才打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件。
“倒要看看你说些什么……”周明先希望能在里面发现一些关于鱼鹰的线索,最好是能帮助他锁定对方身份的那种。
展开信纸,周明先没着急去看内容,他先认真辨别了字迹,确定和上次信件上的字迹一样,然后才仔细看起内容。
他眉头渐渐皱起,脸上神色变得严肃了几分,连着将信中内容仔细看了几遍,才默默放下。
周远被叫了回来,他走到桌边时,周明先手中的信纸已经变成了灰烬。
“怎么样?”周远在旁边坐下问。
上次同样的事发生后,老周神情凝重,说他们有可能暴露了;现在同样的事又一次发生,老周神色和上次不太一样,但同样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远不好问信中说了什么,只好模糊地这样问一句。
周明先想了想,他自己都不能从信中内容,发现任何有关鱼鹰的私人信息,那周远也不可能。而且这事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说不定明天的报纸上就会有相关报道,这事可以告诉周远。
“南市那边出事了?”周明先声音有些低沉。
“南市?出什么事了?”周远不太明白周明先的意思。
“我们在南市那边有一个联络点被国党特务发现破坏了,联络站里的同志,一大一小的一对祖孙,全都牺牲了。”
周远听完,默默点头,神情变得沉闷了些。他并不知道南市那边有组织的联络点存在,里面的人他更不认识,但自己人出事了,心头难免还是感到一阵不舒服。
两人好似在替同志默哀,半晌后,周远打破安静。
“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上面有什么相关的任务交给我们?要给那两位同志报仇?”周远问。
联络站里面的同志已经牺牲,所以不可能是让他们想办法救人,如此一来,唯一能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似乎便只有替同志报仇了。
周明先再次摇头,组织的宗旨不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们要做的是革命,是强国。
同志牺牲了,他们要做的不是替同志报仇,而是接过同志手中的火炬,沿着他没有走完的路,继续往前走,完成他未竞的事业。
况且,鱼鹰是下线,就算要派任务,也不是鱼鹰给他派,而是上面通过自己给鱼鹰派。
周明先将前面的话跟周远说了,他是周远在革命道路上的领路人,将组织的这些理念教给周远这样的年轻人,是他的使命。至于鱼鹰的事,没有必要告诉周远,也不能告诉周远。
说完这些,周明先突然想到自己的另一个任务。
渔夫是鱼鹰的领路人,现在自己成了渔夫,但鱼鹰潜入水面后,就一直不浮上来。若对方真的像上面所说,身份没有问题,那对方这样长期“脱线”,真的好吗?
他看了看周远,周远是他发展进入组织并一手带出来的,但周远在处理很多事情时,想法依旧不成熟。
那鱼鹰呢?他相比周远又如何?
南市那边的联络点出事,周远心中升起的第一个想法,是给那两位同志报仇,那这位鱼鹰,他的想法会不会和周远差不多呢?
想到这,周明先忽又担心起来。先前是担心鱼鹰的身份有问题,现在他却但心起鱼鹰的身份没有问题。
要是鱼鹰身份真的没有问题,那他在没有“渔夫”做领路人的情况下,会不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给南市两位同志报仇呢?
鱼鹰的任务,可不是干这些事!
一下子,周明先猛地认识到了自己这次任务的严峻性。
上面让自己做鱼鹰的联络人,让自己保护好鱼鹰的安全,同时接替渔夫成为鱼鹰的领路人。
说白了,他不仅要保证鱼鹰的人身安全,还要保证鱼鹰的思想安全。
而现在,鱼鹰根本不跟他接触,他怎么保证对方的安全?
人身安全且不说,干他们这行,人身本来就不安全。但思想上的安全,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能做到的。
可现在鱼鹰根本不跟他接触,只在黑暗中悄悄地传信,他跟对方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他怎么保证对方思想上的安全?
对方要是不听命令,擅自搞点什么行动,他根本阻止不了,甚至对方干了之后要是不说,他都不知道。
周明先有时虽然也喜欢干点出格的事,但不代表他喜欢别人也干点出格的事。
他突然头疼起来,目前来看,这个鱼鹰,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管对方身份到底有没有问题,他想完成好上面交给他的“领路人”任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明先的思绪稍稍飘远了些,周远还在看着他,见他只是摇头却不说话,出声将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老周?”
看着周远疑惑的目光,周明先瞬间回神,思绪重新回到当前的事上。
“上面到底是给了什么任务?”周远问。
周远不知道这午夜的未知来信到底是什么,只当这是上面传递信息的方式。
上次传信,应该是在信中传递了危险的信号,故而老周急急忙忙地便准备撤。
这次传信,上面说了南市的那边的事,那任务肯定与此有关,既然不是报仇,那难不成是要让自己两人接替南市那边的联络点,成为新的联络点?
周远这次跟着周明先来上海,对于具体要做什么,他至今都还不清楚,上面只让他听老周的命令做事。但来了这么多天,老周却没有给他派什么任务。
他真就跟一个普通市民一样,每天干着普通市民该干的事,早就有点闲不住了。现在上面有任务下来,他心里也有点兴奋。
总得有个具体的任务,知道具体该干什么,这样他才能有干劲。
“没任务。”周明先摇头。
“那这?!”周远指了指桌上的信封,欲言又止。不该问的不问,这是老周很早就教过他的。
但怎么可能没任务?上面传封信下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跟他们聊天的吧!
周明先看了一眼信封,知道周远误会了。他虽然没跟周远说过鱼鹰的存在,但他也从来没说过这信是上面传下来的。
不过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鱼鹰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代号,对于没必要知道这事的人来说,也得是秘密。
上面要他保护鱼鹰,保护对方的身份不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便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上海的形势越发严峻了,上面通知我们南市除了事,是为了让我们提高警惕,同时让我们减少跟其他人没必要的接触。”
事实上,自从上次被午夜来信给吓到后,周明先至今都没有跟任何同志接触。他始终担心鱼鹰有问题,担心被对方顺着自己,摸清楚其他同志的位置和身份。
周远点点头,他想到了什么,说道:“那你明天还要去见薛先生吗?”
“当然要见。”
“可上面不是……”
“薛良英不是我们的人,跟他接触没关系,况且现在不跟他接触,还来得及吗?”
薛良英是他们来上海后接触的第一个人,也是明面上接触得最多的人,真要出了什么事,是很容易查到的。一下子断了联系,反倒像是掩耳盗铃。
况且,就算国党特务知道薛良英在暗中帮他们,也不一定敢对薛良英做什么。
周远点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就算不接触其他人,但也总得做点什么吧?总不能混吃等死不是,上海的房租可不低呢!周远心里朴素地想到。
“你想干什么?”周明先问。
周远是他带出来的,对方的性子他很了解。这家伙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危险,就是怕闲着。来上海后闲了这么多天,只怕早就忍不住了。
“我哪知道,你是上级,你给我安排点活。”周远道。
“行,我们这段时间不能做其他事,那就给组织多赚点钱。”周明先也给了一个朴实的答案
“赚钱……”周远皱眉沉吟,“我去码头扛包?”
“……”
周明先让周远打消去扛包的想法,扛包并不可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扛包赚不了钱,只能糊口。
各自回到房中,周明先心神沉淀,不由再次思索了鱼鹰的事。
他也疑惑起了方才周远疑惑的事。
地下工作,双方之间的联络,从来都不会是为了聊天,要么是有什么重要情报传递,要么就是派发什么任务,再或者就是一方需要另一方提供什么帮助,再或者就是长时间没有联络后的例行联络。
但鱼鹰今天的来信,似乎和这些都不沾边,真就有点像是聊天一般。
南市的联络点出事,这事确实重要,但联络点里的人都牺牲了,不用担心谁禁不住酷刑成为叛徒,给组织带来危害。
南市的联络点怎么暴露的,信上面没有说,同时也没有说后续有什么影响,可能会带来什么危害。
鱼鹰这封信,似乎就是在简简单单地给他传递了这个消息,至于传消息是为了什么,是要让他们马上转移?还是小心什么人?还是其他哪里有什么问题?上面都没有提及。
这种消息,鱼鹰根本没有必要传出来,组织自己也能知道,说不定都已经知道了。
传信是需要冒风险的,而鱼鹰这封信带来的作用却似乎根本没有……
但偏偏鱼鹰就这样传出来了,他有点搞不懂鱼鹰到底在想什么。
难不成是病急乱投医,想看看我会不会因此手忙脚乱,乱了阵脚,然后跑去通知其他人,进而跟踪我?
若真是这样,鱼鹰就又有问题了……他到底有没有问题呢……
PS:咳咳,哪怕我活九千岁,我也不会太监……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不想更新的……切勿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