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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先被捆束在木架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但他并没有感受到多么疼痛……或许是已经麻木了吧,懵懂间,他心底冒出这样的想法。
站在周明先对面的,是一个中年人,对方目光淡淡地看着他,嘴角隐隐噙着一丝笑容,嘲讽的笑容。
“你果然有问题!”周明先看着面前的人。
鱼鹰有问题,他没有猜错。对方想通过他揪出组织上的其他人,被他识破了,并没有得逞,但他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脱身。
鱼鹰旁边还站着人,周明先睁大眼睛努力去看,但似乎是因为血水模糊了眼睛,他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
“废话少说,带你来这里,不是跟你聊天的。说吧,你上线是谁,人在哪里,怎么联络对方。”鱼鹰淡淡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那声音竟然有些年轻,和他中年人的模样不太相符。
周明先嘴角同样露出嘲讽的笑容,他周明先,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说了些什么,嘲讽了对方,戏谑了对方,刺激了对方,但具体说了什么,竟是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审讯继续着,各种各样的酷刑往他的肉体上招呼着,但他没有感受什么痛楚,或许是因心无畏惧,故而视死如归吧。
良久,审讯室里的人不耐烦了,站在鱼鹰旁边的人,转身走了出去,鱼鹰似乎也累了,他招呼着负责具体审讯施刑的人,走到了门边,两人在那里抽起了烟。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鱼鹰走了回来,审讯室里只剩下他和鱼鹰一人,对方竟然递了根烟给他,是哈德门。
“我救不了你。”只余两人的空旷审讯室,鱼鹰突然小声说道。
周明先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意思,都这个时候了,他都带人把自己抓来这里了,现在还想用这种伎俩来骗自己?!
这不是瞧不起老实人嘛!
在周明先愤怒、警惕、怀疑的目光中,鱼鹰突然抬手,竟是从脸上揭下一张面具。
原来是戴了一张面具……周明先心头忽地恍然,关于鱼鹰年龄的疑惑,彻底解开。
“我代号鱼鹰,奉命卧底在特务处上海区,上海区又让我联系组织,装作叛徒投向组织,实则是想让我卧底进入组织。”
年轻的鱼鹰似乎是担心时间不够,话说得很快,以至于他疲惫的神经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身份暴露不是因为我,组织内有叛徒,你的行踪是他泄露的,我不得不奉命抓你。”
说到这,鱼鹰转头看了看门边,确定没人后,将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刚才说的这些话,还有现在这個独处的机会,是他们故意留给我的,想让我从你嘴里套出组织其他人的下落。这些话虽然是他们编的,但他们恰巧说中了真相。
“我没法救你,但你也不用告诉我其他人的下落,我会自己找机会与组织恢复联系的——”
鱼鹰还在说话,周明先却是眼皮一颤,忽地睁开了双眼,窗外天光大亮,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周明先从床上坐起,目光有些懵懂,思绪还停留在梦境中。
沉默良久,他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揉了揉还未醒来的双脸。
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房屋,周明先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轻轻摇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惜,哪怕是梦中的他,也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关于鱼鹰身份的答案。
梦中监狱里鱼鹰那一番话,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刻意编排过的话剧,是那么的具有戏剧性,让人难以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忽地,周明先闭上了双眼,脑中努力回忆,他想看清梦中那张揭下面具后的脸。
虽然只是梦,一个不靠谱的梦,但他还是想看看鱼鹰的真面目,哪怕是假的。
可惜,如此清晰的梦境,此刻一回忆起来,所有的一切,却都显得那么的模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判断出揭下面具后的那张脸,是一张年轻的脸。
长叹一声,鱼鹰这事,任重道远啊!周明先心里想到。
另一边,就在周明先立在窗边心情复杂时,陈世襄已经重新戴上笑容,走出幸福里的家门,和包力一起站在了圣母院路的大街上。
“你的小说写了多少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写了多少,先给我看看。”包力推着自己的脚踏车,走在边上,嘴里止不住的抱怨。
因为陈世襄讲的故事,他萌发了看小说的兴趣,但他都已经看完好几本旁人的小说,陈世襄当初给他讲的的那个故事,却还一页都还没有看到。
“快了快了。”陈世襄说道。
“快了快了,老是说快了快了,快了到底是多久!”包力被忽悠得多了,如今却没那么容易上当了,非揪着陈世襄,让他给个具体的时间出来。
陈世襄想了想,道:“我已经拟好书名了。”
包力停下脚步,转头,眼睛瞪得滚溜圆。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陈世襄不看他,继续走着,“《射雕英雄传》,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你还没写!!”
“一个好的书名,是一本好书的开始。”
“你居然还没写!!!”
包力纠缠一阵,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能用威胁的语言道:“你不写,我回头就自己写了!”
他多少有些脸红,手拿包铁的警棍打人,他会,并且很擅长,但要是换做拿包铁的笔写写画画,就有些为难他了。
“顾小姐看的书多,你请她帮我找两本好看的小说。”沉迷小说不可自拔的包力,只好另辟蹊径。
“她看的小说不适合你,你多半都不喜欢。”陈世襄摇头道。
“顾小姐都喜欢看什么书?”包力还真有些好奇,像顾小姐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会看什么样的书呢?
陈世襄摩挲着下巴上没有刮干净的胡茬,想了想道:“《小妇人》”
“……”
只听这个名字,包力的兴趣便已经如潮水般快速退却。
“那,那还是算了吧。”包力斟酌着说道。
“顾瑾正打算跟朋友合股再开一家书店,等开起来了我介绍你跟老板认识认识。店铺也是在霞飞路的,你平时多照顾照顾,想看什么小说,到时都有的看。
“还有,警务处的那位薛翻译在这个书店里也有股份,这对你来说也是机会。跟这位薛翻译把关系处好了,说不定哪天你就当上霞飞捕房的探长了。”陈世襄正经说道。
“顾小姐的店铺,谁敢去捣乱?哪里需要我照顾。”包力浑不当回事,对于那位薛翻译,也没多少在乎。
他可不喜欢去学那些人,拍上面人的马屁,虽然他还挺佩服那个据说会说很多语言的薛翻译。
“顾瑾不管事,只是有股份而已。况且你是巡捕,维护治安本就是你该做的。”
陈世襄了解包力的尿性,这家伙爱面子,自己要是不说薛良英也有股份,他说不定还愿意格外照顾,跟他说了这事,他可能反倒不怎么想了,害怕被人说是上赶着拍薛良英马屁。
“反正这事你记着就好。”陈世襄懒得与他扯淡,自己既然与他说了这事,他嘴上纵然不说,但心底还是会上心的。
“行吧,到时候开起来再说吧。霞飞路是我的地盘,哪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包力颇为自信,只是一说完,他便不免想起曾经发生在霞飞捕房辖区内的那么一两件不愉快的事情。
两人在路口分别,包力沿着霞飞路往西,陈世襄则沿着霞飞路往东。
在包力眼中,陈世襄是不用上班的,他不太理解陈世襄为啥每天都往外面跑,甚至心里还暗自琢磨,陈世襄是不是又有了新欢。
但他之前与陈世襄有过一次偶遇,发现陈世襄只是在找人学外语,准确的说,是学日语,然后他就没有在乎过了。只是他不知道,那是陈世襄故意提前在路上等着与他偶遇。
来到区部,正所谓昨日之日不留,昨天行动带来的气氛,今天已经消失不见。一组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靶场上,陈世襄和余山寿两人站在十米线上,各执一把手枪,一队和二队的队员各站一边,给自家的队长吆喝着加油。
正如所见,陈世襄和余山寿两人在比枪法,之所以有这事,是因为往日都是队员之间的比试,大家觉得老是这样没意思,便把战火燃烧到两家各自的队长身上。
“陈队长,来吧,让师傅看看你枪法有长进没有。”余山寿脸上写着“嚣张”,挑衅地看着陈世襄。
作为陈世襄的枪法老师,若说跟陈世襄比身手,他虽然块头看着有两个陈世襄大,但他还是没多大把握,但要说是比枪法,那他可是一点不觑,玩枪,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就来吧,我也不欺负你,大家都知道我是左撇子,你们二队之前输的有的惨,今天就我让让你,用右手跟你比。”
说完,陈世襄不待余山寿说话,抬起手对着十米外的靶子,啪啪啪一阵快速射击,子弹倾泻而出,快速打完一个弹匣。
“两个八环,三个九环,八个十环,无脱靶,共一百二十三环。”
手枪近距离快速射击,首要追求的不是击毙敌人,而是击中敌人,让敌人丧失战斗力。故而,陈世襄首先追求的也不是全部命中十环,此刻这个成绩,说不上多么绝顶优秀,但他是很满意的。
余山寿看着眼前的既定事实,气得牙根痒痒,别人不知道,他难道还不知道?
这小子虽然是左撇子,但他左手枪根本打不准,相反右手枪,反倒是准得出奇。居然还说让让自己,真是不要脸!
吃了闷亏无处诉说,余山寿只能在心里极尽谴责,然后双手握枪。
“咳咳咳,”陈世襄在边上咳嗽了两声。
余山寿不满地看向他。
“刚才我可是单手哈。”陈世襄善意提醒。
“……”
一阵枪响。
“……一百二十二环。”正好比陈世襄少了一环。
陈世襄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有自知之明,比枪法,他肯定是玩不过这余山寿这个从小在就在东北林海里打猎的家伙的。
这家伙是发挥失误了!
余山寿不服,叫嚣着再来,并且向后走到了五十米线上。
“行了行了,于副队长,你带着他们去训练,”陈世襄不搭理余山寿,直接把枪收回了枪套里。
他脑子有病,才会跟余山寿在五十米的距离上比手枪,并且他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都不跟余山寿比枪法了,不能给他赢回去的机会。
“别走别走,再来一局!”余山寿不干。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陈世襄催促,又对余山寿道:“以后有机会再说,莪找组长还有事呢。”他说完就溜走,空留余山寿在后面干瞪眼。
“咚咚咚。”组长办公室,敲门声响起,不等沈玉先的声音传来,陈世襄已经推开门,探了个脑袋进去。
组长一级的人,还没有配秘书的资格,故而陈世襄也不需要担心推开门后,看到一些不那么方便书之于纸面的事。
“什么事?”沈玉先头也不抬,直接问道。
能这么大胆,随意推开他这扇门的,整个一组也就只有表弟一个。
陈世襄满面春风似的笑容,拉开沈玉先对面的椅子坐下。
“嘿嘿嘿,”他先笑了两声,然后道:“表哥,咱接下来就没行动了?”
“什么意思?”沈玉先在一份文件签了字,然后搁下笔看向表弟。
陈世襄没有一点“见外”的自觉,他直接探头看了看表哥刚刚签署的文件,见不是什么重要文件,又将脑袋缩了回来。
沈玉先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觉得当卧底获取情报,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
“这些人拿得到多少抚恤金?能真的拿到手上吗?”陈世襄没回答沈玉先的问题,而是示意了一下他刚签署的文件问道。
昨天的行动中,三队有两个队员一个当场阵亡,一个则是受了重伤,送到医院后没多久也死了。
“军士阵亡,其家属能得到一次恤金和五年抚金,军队中的情况如何我不确定,但我们特务处的人是能拿到一些的。至于我手下的人,我能确保的是将恤金完整交到他们家人手中,至于年抚金……”沈玉先摇了摇头,有些事他纵然有心,也是照顾不到的。
这年头,底层的普通士卒,没有多少人权,所谓的抚恤金,能拿到点就已经不错,至于想拿全额,那还不如寄希望于喝西北风就能把肚子填饱。像沈玉先这样的长官,已经是属于有良心的。
陈世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这事,又将话题拐了回去。
“表哥,咱们接下来还有什么行动吗?”他把脑袋朝沈玉先那里凑了凑,小声地问道,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