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冬月夜,月明星稀,白天做了一件好事的陈世襄,回到了圣母院路那安静祥和的弄堂小巷里。
“在看什么?”陈世襄缓步走进大厅,发现包力坐在桌边边,手里捧着一本什么,侧身借着头顶灯光,安静地看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包力喜欢上阅读了,如今每次夜里归家,大多时候,他都是与现在差不多的姿势。
包力所阅读的,多是一些小说,不过这没什么,在中国人的朴素价值观中,爱看书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要看的不是小黄书就行。
“《救亡情报》呗。”包力叹一口气,将手中报纸递给陈世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忧愁,两条眉毛都快绞在了一起。
“看过了。”陈世襄看着递过来的报纸,摆手说道。
“你看这上面的报道,比以前说的还犀利了。我觉得我们递出去的那封信,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
“这两天街上到处都是救国会组织的募捐演讲,反响好像也很好,听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工人开始罢工了。”
听着这话,陈世襄总算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位一向开朗乐观的铁棍哥,都忧愁至此了。
“我知道,今天我到一个募捐现场去看了看,反响确实不错,捐钱的人很多,我也捐了点钱。”看着包力愁上眉头的样子,陈世襄笑着宽慰道:
“换个角度想,这是一件好事,这说明绝大多数国人都很团结,都支持反抗日本人。要是反响不好,反而才需要担心。”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捐了点钱。可救国会那边呢?他们这样搞不是更招人注意吗?我好不容易做一件好事,可不想就这么失败了。”包力嘟囔着说道。
他不是为救国会干的事而愁,他是为这件事可能会带来的麻烦而愁,他挺佩服救国会那些人,不希望那些人遭殃。
陈世襄点点头,理解包力的想法,他也是主动在做这件事,同样不希望自己的努力白费。
但这件事的发展,是不会因他们個人的意志而转移的。
“巡捕房怎么样了?对救国会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陈世襄想了想问。
“有,政治部介入了。我们巡捕房干的,都是边缘的杂事,真正做事的都是政治部的人。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包力摇着头,这也是他如此忧愁的原因之一。
警务处政治部,陈世襄知道这个政治部,他们特务处与租界警务处打交道,最主要接触的便是这个政治部。
如果说包力所在的巡捕房,对应的是国府的警察局,那政治部,对应的就是特务处和党务调查处。
这么说或许有些片面,但却很形象。
“政治部做什么,是不会跟我们这些巡捕解释的,反正政治部介入,肯定不是一件好事,这说明上面更加重视了。
“具体的消息我打听不到,打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们不是跟薛翻译一起开了一间书店吗?你或许可以问问他,他肯定知道很多内情。”包力说着,眼睛不由一亮。
当初星火书店开张,陈世襄把他叫去撑门面,当时他在开业仪式上看到了薛良英,薛良英那时跟陈世襄和顾小姐有说有笑,看样子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当时陈世襄还专门在薛良英面前提了他几句,只是他对攀附关系这些事不感兴趣,所以没怎么在乎。
陈世襄点点头,没有给出具体的回应,只说知道了。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着头顶蚊帐,想着方才包力的话,以及今天白天募捐现场的热闹气氛,一点和包力相差无几的忧愁之色,悄然爬上了陈世襄的眉间。
事情的发展,似乎正在朝他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下去,偏偏他阻止不了。
他改变不了救国会,改变不了法租界当局,更改变不了隐藏在幕后的人。
陈世襄之前猜测,租界当局调查救国会,很可能是因为日本人。方才听包力说警务处政治部也开始介入,他对自己这个猜想更加笃定。
这次工人罢工,目标直指日本人,跟法国人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哪怕是国府,也应该比法国人更关心这事,现在偏偏法国人却对这事上了心。
这不正常。
想了想白天在咖啡馆和顾瑾说的话,陈世襄目光微微闪烁,事情光说是不行的,还得行动起来。
……
翌日上午,区部办公室,沈玉先坐在办公桌后,凝神看着手中纸条上的信息。
“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节奏传来,沈玉先微微叹气,拉开桌面下的抽屉,将纸条放了进去。
“进来。”
随着声音传出,办公室门被推开,熟悉的“嘿嘿”的笑声朝沈玉先跑来。
“表哥!”陈世襄觍着笑脸,推门而进,接着把门关上,走到桌前拉开椅子,熟练地坐下。
每次表弟露出这种笑容,就代表他要干坏事了……
“说吧。”沈玉先道。
“表哥,你咋知道我有事跟你说?”陈世襄露出夸张的表情。
“行了,少说废话,有事说事。”沈玉先道。
“嘿嘿,表哥,没啥事,就是有件事得跟你汇报一下。”陈世襄嘿嘿笑着。
沈玉先表情不变,点头“嗯”了一声,“你说。”
“日商纱厂的工人罢工,你知道吧。”陈世襄道。
“说了,别说废话。”沈玉先道。
他要是连这件事都不知道,那他这个特务处的少校组长也别当了。
“是这样的,昨天我跟顾瑾一起逛街,正好遇上了工人后援会筹办的募捐演讲,顾瑾听了演讲后,非要捐钱,所以我也不得不跟着捐了点钱,别说我了,就连顾瑾的两个保镖,都跟着捐了钱。”陈世襄道。
沈玉先表情淡然,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和惊讶,当然本也不值得奇怪和惊讶,只是作为特务小头头,他这个反应略显奇怪。
“所以呢?”沈玉先头也不抬地问,声音随意。
“这事我得跟你报备一下,我捐款了,留了名字,这要是被有心人拿来攻击我怎么办。对了,这事不仅得你知道,你最好再跟大队长和区长说一下,你是我表哥,得防着以后被人说你包庇我。”
沈玉先听完抬头看向陈世襄,直勾勾的,看的陈世襄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雷锋是吧。”沈玉先说着,拉开抽屉,拿出刚才放进抽屉里的纸条,轻飘飘地丢到陈世襄面前。
“说说吧,捐款就捐款,干嘛起个雷锋的名字?多此一举,反而让人多心。”
陈世襄听到这话,立时瞪大了眼睛,捡起桌上的纸条,看清上面的内容,满脸的不可思议,紧接着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
“哪个王八蛋打我小报告?不对,这王八蛋竟然还跟踪我!”陈世襄很是不满,不由嚷嚷起来。
“行了,坐下,没人跟踪你,这是昨天二组监视演讲活动记录的。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大惊小怪地干什么!”沈玉先不满地打断他的发作。
“二组?二组那些王八蛋,做事不咋滴,打小报告倒是厉害的很!”陈世襄还是不满,撇嘴嘟囔道。
他嘴上骂着,心头却是庆幸,还好自己稳,主动把这事汇报了。不然这事虽然影响不了自己,但放进档案,时间长了,以后有人拿这个攻讪自己,大小也是个麻烦。
他找表哥汇报这事,就是在防着有人暗中盯梢。
这里的盯梢不是说有人特意盯他,而是盯梢救国会,盯梢工人后援会。
救国会这样的组织,一直都在特务处的监视之下,只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例行公事般的监视,而不会有太过分的行动。
平时,特务处主要监视的,是救国会的那几个执行委员,另外则是救国会平时举行的一些大型活动。
救国会是一个公开的组织,并且成立之初,就跟国府报备登记过。
据陈世襄了解,救国会成立之时,筹备成立事宜的那几个主要代表,就亲自前往过SH市长的办公室,就救国会成立之事,跟市长有过正式的探讨,并以此代替书面报备登记的过程。
平时救国会举行一些大型活动,也都会通知国府一声,至于国府同不同意,如果国府不同意,他们又会怎么应对,那都是另外的事。
每一次救国会的大型活动,特务处这边都会派人暗中监视,陈世襄就曾带着一队的人执行过这样的任务,一是监视救国会的人,同时也要记录下参与活动的那些名人。
其中一次是两个月前的“九一八”五周年纪念日,救国会本想组织一次大型纪念活动,宣传抗日,但在跟国府报备后,国府下了禁令,不允许此次活动集会。
但因为消息的滞后,许多提前得到纪念日活动消息的市民,都提前到了小东门聚集,足足有数千人,结果引得国府的特务和警察全都前往小东门集中处理这事,当时陈世襄也参与了这件事。
再就是前些日的中山先生诞辰纪念日,陈世襄因为关注救国会,主动请缨接下那次的监视任务。
纪念日上,有救国会的重要人物举行演讲,在演讲中大赞当初中山先生制定的“联俄联红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同时批评了当局目前的“剿匪”政策。
当时陈世襄就在人群中看着那人慷慨激昂的演讲。也是那次演讲,让他真正见识到了这年代的知识分子,到底有多么的“胆大包天”,视死如归。
陈世襄了解救国会时,曾发现救国会筹备之初,其公推的核心领袖就有过一句宣言——要参加就要准备好坐牢,甚至砍头,否则就不参加。
他们确实做到了,那些发言,就连他这个特务处的特务,都替那个演讲人捏了把汗,唯恐哪里突然冲出来两个特务给他两枪。
当时日商纱厂工人的罢工已经开始了,只是还没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在活动中,还有一个女工人上台控诉日商纱厂的种种不当人行为,引得群情激愤。
当时陈世襄还亲眼看到,救国会里的一个女性执行委员,掏出两百美元递给了那位女工人,用来支持工人的罢工,同时也是号召在场的市民,踊跃捐款支持罢工之事。
此外,还有之前鲁迅先生的葬礼那次,在送葬的途中,有很多市民自发前往送行,当时陈世襄和顾瑾也夹杂在庞大的送葬队伍中。
鲁迅先生的葬礼,除了鲁迅先生的亲朋好友帮忙处理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救国会在负责,或则说,鲁迅先生的亲朋好友,跟救国会的人有很大程度的重叠。
当时的葬礼,不仅仅是葬礼,更是一次宏大的游行示威活动,陈世襄在队伍中,感受很真切。
队伍中,写着各种大字的横幅高举着,救国会的几个领头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高呼着“继承鲁迅先生的斗争精神”,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高呼着停止内战”,后面又领头带着送葬队伍,一路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打回老家去”等救亡歌曲,一路将鲁迅先生送到墓园。
陈世襄当时在队伍中,受氛围感染,也跟着庞大的人群一起高唱起了那首刻在骨子里的歌曲,一时甚至忘却了自己卧底和特务的身份,全身心的投入其中,结束时连嗓子都哑了。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陈世襄当时在队伍中发现了特务处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余山寿那个肌肉大个子,还有其他二队的人。
余山寿高大的身躯,以及那一身壮硕的肌肉在人群中很显眼,而当时这个肌肉大汉,正跟着队伍,泪流满面地唱着《打回老家去》,嘶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东北大地是莪们的”。
正是因为这些经验,陈世襄才决定要亲自把自己捐钱的事跟表哥报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天恰好,他还真就撞上了这个万一。
此刻,陈世襄看着手里的纸条,皱着眉头重新坐下,嘴里不满的嘟囔一阵,又对表哥道:
“这事没事吧?二组那些王八蛋明知道我是你表弟,居然还记录这事,连你的面子都不给。”陈世襄愤愤不平地说道。
“行了,他们要是不给我面子,这纸条就不会递到我这里,而是直接递给大队长或者区长了。”沈玉先重新拿过纸条,不听表弟那拙劣的挑拨离间之语。
“这事不用担心,我也捐钱了,我一会儿去跟区长和大队长解释一下这事就行。但你以后要引以为戒,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行事。我们这行,当你以为安全的时候,往往就是最不安全的时候。”沈玉先看着表弟,眼神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陈世襄却好似没注意到他后面的话,只见他将双眼瞪成了牛眼,满是不可思议。
“表哥,你也捐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