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看了胡亥一眼。
自周时起,嫡长子继承已经成为天下成法,不仅仅只是民间财产继承,包括君位亦是如此。
虽然始皇帝并没有设立储君,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并不妨碍天下人都对扶苏以储君视之。
这也是上将军蒙恬对扶苏如此尊重的原因。否则的话,区区一个公子,以蒙恬上将军之尊,对方要向他行礼才对。
毕竟,上将军可是始皇帝亲自拜的,始皇帝都能拜,天下何人敢不拜?
至于始皇帝之所以重视扶苏,却轻胡亥……
胡亥刚愎自用,残忍好杀,且行事简单粗暴,此为无智!
始皇帝明察秋毫,又岂会不知?
不过,既然始皇帝命自己当胡亥的老师,自己自然要竭尽全力,为胡亥谋!
扶苏平日里奋而勇毅,行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拿不到什么错处。
然而此次始皇帝明明明令天下,有称神仙方士,灵异精怪者死,他却和蒙恬做出私纵楚人之事,必引始皇帝怀疑。
当然,这件事实际上是蒙恬做下。然而,扶苏与蒙恬驻守河套数年,两人本就视为一体。
蒙恬犯事,扶苏如何脱得开关系?
操作得当,或许可与始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
此后每次看到扶苏,始皇帝都会想起其曾欺瞒于自己!
长此以往,始皇帝心中必生厌憎!
天下可有为始皇帝厌憎而不死者乎?
当然,若是始皇帝真能长生,扶苏则未必是欺瞒。
毕竟,身为始皇帝的中车府令,赵高深知,始皇帝杀方士,并非因为方士欺瞒于他。
而是因为,方士不给始皇帝炼制不死之药!
始皇帝此时依旧想长生,只是,没有之前那般笃信而已!
关键是,此事不能心急!
“少子错矣。”
他淡淡地开口:“公子若是先于扶苏见始皇帝,固然可让始皇帝生疑,或许大怒之下直接将扶苏捉拿。”
“然而,此举亦同样违背孝悌之义,始皇帝必不喜!”
胡亥眉头微微一动。
孝悌啊……
这年头的人都讲究孝悌,孝自然不用多说,孝顺父母。而悌,则是兄弟之间的互相友爱。
自己去告扶苏的阴状,能不能把扶苏干掉还另说,自己却一定会在始皇帝心中留下不悌之名!
他心中涌出一丝感激,还好自己的老师乃是始皇帝身边随侍之人,对始皇帝知之甚深。
能够得到这样的老师,真是幸运啊!
“不知中车府令何以教我?”他心悦诚服地低头拜之。
看着胡亥向自己行礼,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少子且少待。”
“吾为始皇帝之中车府令,掌律法。”
他脸色虽然微微变幻,语气却依然平淡:“公子扶苏若陛见,吾必在侧!”
“彼时吾择机进言,若能说动始皇帝召见少子……”
“或可,使少子与扶苏,易位!”
……
傍晚。
湖阳行宫。
外面已经一片昏暗,大殿中却一片光明。
数十盏添加了所谓鲛油的油灯把整座大殿照得如同白昼,青石所制的地砖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映着柱子上那些青铜油灯的灯火,整座大殿颇有浮光跃金之感。
整座大殿空荡荡的,只有一名身穿黑袍的中年人正坐于一個低矮的御座之上,他的身前摆着一个书案,上面堆满竹简。
此时流行的坐法乃是席地跽坐,也就是跪坐于一张席子上,此礼法也。然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人无须遵守任何礼法,那就是始皇帝!
始皇帝无姓无氏亦无名,只有两个尊称,便是始皇帝,以及祖龙!
这位完成了一统天下之伟业的祖龙陛下,此时虽年近半百,却依然精力充沛,总览天下大小事务,事无巨细,每日要批阅的竹简达数千斤之多!
此时始皇帝正在看的就是一份竹简,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脚下,替他把竹简捧住。
“废物!”一声沙哑咆哮声陡然响彻整座大殿,始皇帝抬手就把内侍手中的竹简扫飞,他死死地瞪着脚下的内侍,眉间掠过一丝冷意。
“斩了!”他狠狠一挥手,几名内侍从墙角处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捧竹简的这名内侍,直接拖了出去。
而这名无妄被处死的内侍满脸苍白,全身颤抖,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多时,一名内侍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盘子进来,盘子上正放着刚才那名内侍死不瞑目的人头。
“将此首级传于水师。”看到人头,始皇帝的心情平静了少许。
他淡漠地继续说道:“谓之章平,若是一个月内捉不到徐福,便用此盘,将他自己的首级献上来。”
章平乃是少府九卿章邯之弟,自今春起,就统帅大秦水师出东海,欲捉拿徐福。然越数月,无所获。
一想到这点,始皇帝就觉得怒火中烧。
“徐福之流,朕必杀之!”他突然从腰间拔出自己的佩剑。
狠狠一剑把书案一角斩了下来,他双目通红地开口:“今日怎生未曾捉到方士?”
内侍战战不能言,始皇帝的佩剑缓缓举起。
幸而此时,一个声音在大殿外响起。
“请报始皇帝陛下,公子扶苏,并上将军蒙恬,奉命陛见!”
始皇帝微微一愣。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门外一眼,将佩剑重新收回剑铗中。
“命此二人入殿,近二十步!”他淡淡地开口。
“喏!”
侥幸逃过一死的内侍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连忙低头捧着装人头的盘子,一路倒退至大殿门口,尖声叫道:“始皇帝令,公子扶苏,上将军蒙恬,入内陛见,近二十步!”
“喏!”
两个应答声响起,一个温和,一个铿锵。下一刻,两个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始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这两个身影。右边那人宽袍大袖,一脸恬静,正是扶苏。而左边这人身披甲胄,只是身上的吞口以及兵刃都已经卸下,正是蒙恬。
两人低头缓缓行来,已有内侍悄无声息地与青砖上垫上了两张席子,不多不少刚好二十步。
扶苏与蒙恬双手举起,宛如舞蹈一般扑通跪到席子上,行空首拜礼。
“臣扶苏……”扶苏率先开口,刚刚说了三个字,就已经被打断。
“扶苏吾儿,”始皇帝眼中精光闪耀,“楚地之方士……”
“尔可曾杀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