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台上,李超此时只觉得自己魂魄都已然出窍。
他呆呆地看着天上那两个淡淡的晕,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直到一个声音把他唤醒。
“骑都尉!”
李超懵懂地回过头来,正对上胡亥不耐烦的脸。
“吾等为何在此迁延?迁延太久,尔不怕恶蛟遁逃乎?”
李超一愣,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斩蛟之事?
他惨笑着指向天空:“偏将军,此为天有二日也!”
“天有二日?”胡亥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他当然能够看到天上的两個光晕,毕竟先前李超和斥候的对话,他全程都能够听到。
“又如何?”他脸上的诧异不变,转头重新看着李超。
李超顿时语塞。
天有二日,乃是极为罕见之天象,李超从未曾得见。
然而书上却有记载。
秦时贵族启蒙到志学,能够学习的典籍不多。
除了《诗》,《易》,《礼》等身为贵族必须要学习的书之外,余下的便只有《孝》,《乐》,《春秋》等书。
这些书大部分出自于诸子百家,尚没有后世那种圣贤书的地位,更没有经过后世之人别有用心的节选,内容无所不包,而且敢言。
其中就包括天有二日的描述!
所谓,“主弱,公侯狡猾,起莫能匡,则日并照!”
又谓,“逆天地,绝人伦,则二日出相争!”
再谓,“两日并出,是谓诸侯有谋,自底灭亡,天下兴兵,无道之臣举兵亡!”
全部都不是什么好话!
若是此事发生在其他地方尚好,然而,此处乃是琅琊台!
琅琊台,乃是神灵之地。
所谓神灵之地,便是指上天与人间界限模糊的地方。
故此,琅琊台所发生的一切,皆有上天之意旨在内!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依然坐在兵车上的胡亥,胡亥此时亦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胡亥此时尚未及冠,乃是志学之年。
然而虽是少年,却已然卷入了储君之争!
始皇帝少子与大子相争,岂不就是二日出相争?
而书上说得很清楚。
二日相争者,主天下大乱!
……
琅琊行宫最高处,仙宫,亦即始皇帝寝宫之内,此时已然是一片忙乱。
始皇帝陡然吐血晕厥,对宫人来说,乃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无数人在哭号奔跑,宛如无头苍蝇一般。
此次为了上琅琊台祭天,始皇帝打算斋祷十日。
这十日里,他不理政事,只呆在寝宫之中,亦不见外臣。
而大臣不能进仙宫,能进仙宫之人,唯有中车府令赵高,他为宦者,进入始皇帝寝宫并无阻碍。
偏偏今日乃是少子胡亥去往琅琊台斩妖邪的日子,中车府令赵高亦随行压阵,此时仙宫之内,除了数名身份卑微的近侍外,竟然连一个能拿主意的都没有。
“快快通知卫尉羯!”有内侍声嘶力竭地大喊。
卫尉羯统帅卫尉军,而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宫中若有什么变故,皆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不可!”然而这个主意刚一出口,便被人所斥。
“卫尉羯此时尚在蒙山,若要通知他,寝宫之事必为外人所知!”
先前大喊通知卫尉军的内侍默然。
若是后世,皇帝突然重病,通知亲军做好准备乃是极为正确的处置。
然而眼下天下一统方才数年,尚未归心。
整个天下,皆靠始皇帝一人之威权强行捏合在一起,若是让外人得知始皇帝吐血昏厥,恐怕大秦瞬间星散!
而且正因为始皇帝收天下威权,当他这位集天下威权于一身的帝王倒下之时,天下间竟然再找不出任何一人有能应对此局面者!
若依秦宫之惯例,王重病不能视事,自然还有王后!
秦时的王后尚有重权,她本就有调动兵马之权利,甚至还能够代理朝政。
比如在大秦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两位芈姓王后,芈月以及华阳夫人。
一位主政秦国四十一年,使得秦国从一个西捶小国,一跃而成为天下强国。一位则是扶养年幼的始皇帝,生生将一位所谓“不肖”的顽童,教导成为一统六国,实现千古伟业的始皇帝!
然而,始皇帝自从华阳夫人去世,赐死自己的楚王女王后之后,再未立王后!
始皇帝无王后,大子扶苏此时正于廷尉大狱中,少子胡亥则正于琅琊台斩蛟,余子在咸阳。
眼下尚有何人可托?
“朕无事!”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所有人如闻天籁!
“扶朕起来!”开口的正是始皇帝,他此时已然被内侍置于一张软榻之上。
几名近侍欢喜地膝行上前,扶起始皇帝,一名近侍小心地开口:“主,可要唤卫尉羯来?”
后宫内侍尽是始皇帝家奴之属,连称陛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称主。
“不需。”始皇帝简短地回答。
近侍一愣,小心地再度开口:“可要召夏无且?”
夏无且乃是始皇帝之医官,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夏无且在以汤药调理始皇帝之身体。
“不必。”始皇帝的回答依旧简短。
内侍再次一愣,然而不等他们再说话,始皇帝已然直接挥一挥衣袖:“尔等暂且退下。”
他目中闪过一丝厉光:“今日之事,若有人胆敢说出去,必斩不赦!”
看着一干内侍们狐疑地退出静室,始皇帝再次闭目调息片刻,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他深深地呼吸了数次,手抚着自己胸口,脸上出现一抹异色。
他先前宠信方士,尤其是方士中名侯生者。
而之所以宠信此人,便是因为此人为他进石药,服之确有登仙之感。
然而一朝事发,方士欺瞒事终于被始皇帝所得知,而此时他已然服食石药数年之久!
若按照夏无且的说法,石药伤肝,伤肾,尤其伤肺!
且此等损伤不可逆,至少他夏无且学艺不精,不知如何逆也!
始皇帝亦自觉自己肺部宛如石块一般沉甸甸,胸中之气一日短似一日。
夏无且学艺不精,乃是一个笑话。
秦国除了兵甲犀利,弩阵天下闻名之外,医官同样天下皆知。
春秋战国时的名医,医缓,医和,乃至大名鼎鼎的扁鹊,皆为秦国医官。
夏无且虽然医名不张,生平最得意的事居然是荆轲刺秦时,他掷出医囊,阻了荆轲片刻,使得始皇帝有机会拔出自己的长剑。
然而,他乃是秦国医官之后,秦国医官一脉相承,夏无且无天下名,只能说是善医者无赫赫之名。
连他亦说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日日以汤药温养,让始皇帝稍觉舒服。可想而知,始皇帝肺部所受石药之害,恐怕已然无药可救!
然而……
始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几案上。
几案旁颇有狼藉之态,内侍们仅仅只是将翻倒的香炉重新整理好,其他东西还没来得及动。
包括那个用披风做成的包裹,也依然摊开在几案上,黄绿色的粉状药渣,直接敞在始皇帝眼前。
就在刚刚,始皇帝按捺不住包裹内药渣的馨香,试吃了一点点。
刚刚吞服下去,始皇帝便觉得一线冷香宛如实质一般,瞬间刺入肺部。
原本颇有石块一般迟滞感的肺部,竟然瞬间就有通透的感觉!
而始皇帝亦因为气血瞬间被牵动,喷血晕厥!
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由于是斋祷,始皇帝身着的乃是白衣。
内侍虽然在短时间内清理干净了始皇帝胡须上以及地面的血迹,却尚未来得及给始皇帝换衣服。
此时始皇帝胸口上尚有一丝血迹,而且,是成暗黑色!
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让始皇帝惊疑的便是这一点。
他先前并不将这些药渣放在眼中,甚至还因此极为恼怒。
毕竟,他已经认定扶苏蒙恬所谓天人事,乃是欺瞒于自己,这些药渣虽然不见得是毒药,准备把自己毒死,但是必然不会有任何作用。
毕竟,连夏无且都无能为力之病,区区草木药渣,又能如何?
这年头大家尚且还是重金石之药,而轻草木,毕竟几大神药此时尚不为人知。
然而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意吞服一点药渣入腹,便立刻有了反应,此时竟然觉得全身都松快许多,包括气息,也重新变得悠长有力!
此莫非真是这些药渣之功?
难道说,扶苏蒙恬说的乃是真的?
若如此……
他的目光落在了扶苏所献天书,以及蒙恬千里扛回来的石碑上。
难道说,天书和石碑,同样为真?
始皇帝不由自主地重新在几案前坐下,伸手摸向扶苏所献天书。
然而手刚刚摸到封面,他就陡然顿住。
“咚”地一声,他把手收了回来,在几案上重重地敲了一记。
“来人!”他声音沙哑地发出一声低吼。
“主!”两名内侍轻手轻脚地出现。
始皇帝眼中露出一丝挣扎的神色,他目光扫过天书,药渣,以及石碑,再转头看了看琅琊台的方向,目光陡然变得冷厉而决然。
“将此石碑,包裹,以及所谓天书,尽数送至廷尉大狱,交予扶苏与蒙恬。”
“既然此二人如此喜爱所谓天人之事,”他狠狠地说道,“余生便于廷尉大狱中参透天人之奥妙吧!”
“此外,”他再次看向琅琊台,“速速遣人至琅琊台!”
“朕欲知,胡亥斩蛟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