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前,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已经楞在了原地。
徐福居然真的找到了神仙?
他还得神仙授法,在琅琊台施法?
大家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天空上,依然是一片晴雪。
如此奇景,居然是徐福搞出来的?
而且,神仙还有了造化之能,饥渴待死的徐福,居然被神仙拯救,甚至现在身轻如燕,一跃五尺高?
真的假的?
“徐福现在在何处?”始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此时已经反应了过来。
“因不知道始皇帝已至此,此时已然去往琅琊行宫!”信使恭敬地回答。
“速去将之追回,命他来琅琊大营见朕!”始皇帝急切地下令道。
“喏!”信使再次大拜,然后爬上战马。
看着信使再度飞驰而去,始皇帝只觉得全身畅快。
徐福得遇神仙事,就仿佛灵丹一般,立时便让他有些昏沉的思绪陡然一清。
他满脸怨毒地看了一旁瞠目结舌的李斯和赵高二人一眼,目光中,满是快意。
一直以来,始皇帝都以为这二人乃是忠君之士,不曾想,尽皆是满腹算计!
是的,他此时已然看清楚此二人的真面目。
他本来就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只不过性情偏执,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大行之期不远,略显多疑且易怒而已。
一旦恢复清明,他便依然是以前那位英明神武,以一国之力扫平天下,建下不世之功的秦王政!
他一眼就看出,李斯,可诛其行,而赵高,却可诛其心!
李斯虽然亦有蒙骗之举,然而他本身就不信神仙事,其所作所为,亦算是替大秦考虑,只不过中间夹杂着太多私利而已。
他之罪,仅仅只是因为多次进谗言,让自己远扶苏而近胡亥,导致自己差点与神仙天人失之交臂!
此罪,仅罪其一人即可。然而赵高不同!
方才赵高那偶露的锋芒,以及丞相李斯在他面前的唯诺,都表明了一点。
赵高所谋甚大!
李斯乃是丞相,亦是廷尉九卿,而赵高仅仅只是一个中车府令,竟能驱使李斯如同门下走狗,这意味着他心中并无大秦法度,也无上下尊卑!
世上岂有丞相为中车府令鹰犬者?
而且,他方才已经明显对自己不敬!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天下有乱流,朝中亦有乱源。
原来此乱源,竟然是赵高!
难怪扶苏与蒙恬自云梦山上带回天人所留石板上,会说“亡秦者胡也”。
胡亥少谋且愚蠢,野心颇大,好高骛远,有君临天下的野望,却无躬身处理细务的耐心。且好享乐,不听劝谏。
若是他为秦二世,国事必操持于赵高之手!
长此以往,大秦必亡!
而自己居然一直未能识破赵高之狼子野心,若无神仙,方才几乎已然被赵高得手!
然而,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徐福返回,并且带回神仙的确切消息!
虽然现在还只是一個消息,并非是神仙亲至,但是既然神仙愿意授法与徐福,至少说明,天人并不敌视大秦。
对,始皇帝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天人并不敌视大秦,甚至还对大秦多有眷顾,对世人颇有怜悯。
否则,他不会在云梦山给扶苏蒙恬留下石碑,亦不会在琅琊台点化白蛇为蛟,布雨救万民!
他不来见自己这个始皇帝,或许只是因为,天人高高在上,自己这个始皇帝,与天下无数黎元,并无本质区别。
然而,若是自己这个始皇帝安,天下自然亦安!
既然天人赐扶苏蒙恬以石板天书灵药之物,又授以徐福法,若是以此三人去请天人,分说利害,说明自己这个始皇帝之心愿,天人依然怜悯世人,必会赐下不死之药!
至于始皇帝因此而失信……
只要自己尚在,六国便无人敢反!
而只要自己能够万世,大秦,自然亦能够万世,天下人,当然也就安万世!
“哈哈哈……”
他志得意满地看了面如土色的赵高李斯一眼,陡然发出一声豪迈大笑。
“朕果然是天命所归!”
尔等行鬼祟事又如何?
自己这个始皇帝,果然有天命在身!
他只觉得自己自肺经受损以来,从未有如此畅快过,胸中郁积已久的块垒,竟然似乎在瞬间便消失了。
不对!
始皇帝脸色突变,他的大笑突然止歇,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缕黑血不受控制地自他口中涌出,随着他的咳嗽飞溅。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天地瞬间变得辽阔而遥远,近在咫尺的卫尉羯此时亦像是远在千里之外。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抓向卫尉羯的臂膀,然而却抓了个空,整个身子陡然一个踉跄。
“哗啦”一声隐约的铁甲响动,始皇帝拼尽全力睁大眼睛,好不容易,他才看到了卫尉羯焦黄的胡须,以及他焦急的脸色。
“羯,命斯制诏!”他一边咳血,一边努力开口。
“大子扶苏仁善孝悌,奋而勇毅,传大位于……”
他拼尽全力试图将最后两个字说出口,然而无论他喉头如何蠕动,都无法再发出一丝声音。
他焦急地看着卫尉羯,目光在卫尉羯的铁甲上掠过。
光亮的铁甲上已经沾上了不少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陡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按向卫尉羯铁甲上的血迹,然后写下了一笔。
扶苏之名取自一首美丽的民歌,曰山有扶苏。扶苏乃是桑树,桑树之畔,常有采桑女。
秦昭襄王五十年,秦军围邯郸。始皇帝之父,其时已经改名子楚的公子异人在吕不韦以及赵衰的帮助下逃离邯郸归秦,留下赵姬与始皇帝孤儿寡母在赵地。
因此时赵君大怒,欲杀异人妻子以泄愤,赵姬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始皇帝出城以野人的身份躲藏。
野人之生活极其困顿,虽然有赵衰以及吕不韦照应,然而此二人此时已随异人至秦,始皇帝母子衣食时有短缺。
故赵姬不得不亲手行蚕桑之事,始皇帝亦需要照料家里养的羊。
他八岁归秦时,父亲异人已经给他生了个弟弟,对他这个大子极为疏远。而后年纪轻轻便当了秦王,华阳夫人虽然教导他,但是归根结底,华阳夫人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位兄弟能够执掌秦国大权。
他本来尚有母亲,母亲却私通嫪毐,为他生下两个弟弟,甚至还与嫪毐密谋,要让自己早死,好让两个私生子继承自己的王位。
始皇帝此身从未感受过父爱,甚至极少感受到过任何人发自内心的关爱。
与母亲赵姬在邯郸之野采桑放羊,相依为命之时,竟然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赵姬本为歌姬出身,而年幼的始皇帝极其顽劣,一下不看着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故赵姬每当采桑之时,便会给树下牵着羊等着吃桑葚的始皇帝唱一首歌以做安抚。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子充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狡童。
秦王政九年,始皇帝准备亲政。就在这一年,嫪毐与太后赵姬私通之事败露,始皇帝亦得知了赵姬与嫪毐密谋要让自己早死,以便让两个私生子继承秦王之位的消息。
始皇帝杀嫪毐,将两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弟弟套在麻袋中亲手摔死,又将自己的母亲赵姬锁于深宫,自此不见天日。
其时他的长子已然出生,始皇帝于是给自己的长子起名,扶苏!
始皇帝竭力控制住无力而且颤抖的手,想要写出这个寄托着自己内心美好的名字。
扶字的小篆乃是一棵长得亭亭如盖的树,以及树下站立的一个人。赵姬唱此歌时想着的恐怕是自己抛妻弃子毫无担当的丈夫,而始皇帝想着的是当时虽然贫寒,却受尽母亲宠爱的自己。
他端端正正地画完那棵树,正试图写那个人字,却发现指尖的血迹已然干涸,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下一笔。
他焦急地看向卫尉羯,而卫尉羯则是直接伸手咬开了自己手指,把鲜血如注的手指递到始皇帝身前。
“主,握住奴之手写!”
始皇帝伸手握住卫尉羯之手,他刚准备继续写下去,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包括近在咫尺的卫尉羯,亦开始远去。
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昏暗,天地间的万物都呈现出一抹古怪的灰色。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脸,那是年幼时的扶苏,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白绫上挂着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楚王女,也是始皇帝当年的王后。
“扶苏吾儿,若是当日父亲信尔云梦山天人之言……”
始皇帝在心底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主!”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却是卫尉羯。
他此时已经痛不可当,双目赤红。
他本是无名牧奴,是始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兴起,想要在秦宫里建造兽苑,命牧奴于其中放羊。长信侯嫪毐造反之时,时任卫尉竭从贼,有甲士欲刺始皇帝于兽苑。
是他这个无名牧奴肉袒挡在始皇帝身前,以一把杀羊剥皮的解手刀,杀尽作乱的十三名甲士,披创三十余,血几乎流尽却依然屹立不倒,堪称悍勇无双。
后始皇帝平定嫪毐之乱,特意赐名为羯,超拔为卫尉九卿,与作乱的卫尉竭同职同字。
此时始皇帝吐血倒下,他只恨不得以身替代之!
他颤抖着伸出那根依旧血流如注的手指,伸到始皇帝鼻前,下一刻,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主尚未死,快叫医官来!”
四周原本同样呆滞的内侍此时方才反应过来。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虽然尚未咽气,然而这副模样的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奇迹出现!
或许下一刻,他便会死去!
数名内侍飞跑着打算去请医官夏无且来,然而六个人却跑了六个方向。
不光是他们,便是周围的卫尉军军卒,此时亦宛如梦呓。
所有人的目光,都迷茫地看着卫尉羯的臂弯中,双目紧闭,面色清灰,胡须上尚且有残存血迹的始皇帝。
始皇帝雄才大略,便如同天上烈日一般,刺目,不可亲近,却普照大地。
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已然老去,亦知道,若无意外,始皇帝恐大行之期不远。
然而,直到此时,所有人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此刻他们看着始皇帝,感受着生命之烛在这位奠定万世伟业的帝王身上摇曳流逝,心中生出一丝幻觉。
大秦,已经失去了它的天日!
天下,从此堕入永夜!
“速速将始皇帝送入账中!”
一声厉喝声陡然响起,所有人茫然地看向声音发出之人。
居然是赵高。
“始皇帝尚未大行,尔等便将他置于风雪之中吗?”看到众人不动,赵高再次发出一声厉喝。
卫尉羯率先反应过来,他将始皇帝瘦弱的身躯抱起,直接踩翻几名呆滞着挡在帐门口,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内侍,快步进入账中。
大帐中除了始皇帝的御座外,还有一处软榻,卫尉羯将始皇帝轻轻地放在软榻上,随手将始皇帝身上已经落满雪花的披风掀开,一旁机灵的内侍连忙为始皇帝盖上裘皮。
“将所有内侍都找回来,卫尉军封锁整个军营,不可泄露任何消息!”
赵高亦随之进入账中,他再次厉声下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羯的身上,卫尉军是羯统领,赵高并没有下令的资格。
而卫尉羯则是当啷一声,直接抽出了自己的剑。他杀气腾腾地护卫在始皇帝身侧,双目赤红地看着赵高。
“始皇帝病重不醒,此消息若是为外人所知,恐会生变!”
赵高也看向卫尉羯,他低声开口:“若是此时有贼人围攻大营,而卫尉军军心震荡,始皇帝又不能轻动,恐……”
他的话还没说完,卫尉羯已经发出一声大吼。
“照中车府令的话做!”
“从今日起,某便守护在始皇帝身前,若有靠近者,休怪某剑下无情!”他语气森寒地开口。
“卫尉所言,亦是吾等所愿!”赵高庄重地朝卫尉羯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了始皇帝身上。
此时此刻,赵高几乎忍不住要大笑。
赵政啊赵政,尔天命所归?
不,吾赵高,才是真正天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