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粗略地数了数,一共数到八具尸体,死状各异,形貌却都大差不差,且都穿着和他身上别无二致的白衬衫。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个流传甚广的恐怖童话,女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阁楼,看到无数尸体堆叠在一起,血流满地;她吓了一跳,不慎把钥匙掉到地上,沾到了鲜血,怎么样都洗不掉……
两者之间并不相干,齐斯来此不是出于好奇心,也不会因为恐惧做出什么非理性的行为。
恐怖谷效应引发的条件反射散去后,他很快找到了设计中的漏洞:“如果这些尸体是在我之前的克隆体,整整三年时间过去,最早的那具尸体应该早就腐烂了。不仅如此,克隆研究院的很多设定本就站不住脚。”
最明显的破绽一经出现,先前众多被下意识忽略的违和感如潮水般上涌。
首先,研究员们的态度不符合常理。
一个社会群体中,“狼”与“羊”是保持动态平衡的,有人无所事事,就一定会有人积极进取。不可能所有人都像是从一個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使用同一套思维模式和行为逻辑。
而研究院这种机构,各种岗位都是会换班的,人员也是会随时流动、裁撤的,某个岗位每次都遇到划水摸鱼的人,这种可能性极低。
更何况,哪怕全社会的人都厌倦工作,遇到“克隆”这么个新奇的黑科技,怎么都得提起点兴趣吧?
其次,研究院太安静了,以至于显得虚假。
进入副本以来,齐斯就没有在必要的交流之外听到其他的话语,好像所有人都是不爱聊八卦的社恐似的。
整个研究院都是虚浮的,像一个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桃花源,完全看不到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变迁;研究员们也都像假人一样,只有工作上的身份,而没有自己的生活。
最后,晋余生的态度太理性了。
为了节约交流成本,直接将过去三年发生的事同他说了一遍;在他用言语相激后,没怎么质疑就相信了他的话;后面更是未经犹豫,便接过了他递的台阶。
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乍看是齐斯拿捏住了对方的心态,细细想来却像极了陷阱。
用理性和利益衡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齐斯才会干的事儿。而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我果然还是在副本中啊。”齐斯捂住脸,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虽然擅长玩弄人心,却一向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信任、善意、牺牲、友谊等被人盛赞的正面品质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算计的东西。
这未尝不是一种傲慢,诡异游戏无疑利用了这一点,引导他继续自以为是地我行我素。
而他,直到此刻才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异常。
“幼稚的问答游戏、排除所有干扰因素的博弈模型、完全符合我的计划的事情发展,明显就是为了某个答案,出了一套纸上谈兵的题目。我却因为思维上的惰性,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怀疑。”
“这个副本太追求合理性了,每次都是我一发现可疑之处,就有人出来旁敲侧击地提供解释。问题是,现实本就荒诞可笑,哪来那么多恰到好处的照应?”
齐斯在脑海中复盘进入副本中的种种经历,不忘将自己从头到尾嘲笑了一通。
他一向自诩运气不好,可这个副本,要不是他恰好在夜晚行动,看到了血色的手印,还真不一定能这么早发现异常,说不定直到最后还是被蒙在鼓里。
这么看来,他的运气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通过一系列伪概念将我带入预先设计好的逻辑,再用生活中的熟人扰乱我的推理节奏,我差点就被骗过去了啊……该说那位邪神对副本的审美当真不错么?”
后怕的情绪散去之后,齐斯竟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
一方面,这个副本的设计着实令他惊喜;另一方面,自己还是“齐斯”,而不是“克隆体”,着实是个好消息。
——他一点儿也不想把有限的时间花费在办理新身份和补齐各项资料上。
系统界面依旧没有出现,不过齐斯猜测,主线任务大概率就是让他沿着眼前这条昏暗的长廊走到尽头。
副本才开始一天时间,很多地方都没有搜查过,齐斯搞不明白,一个科技感满满的研究院怎么会接上一条充满神秘感的长廊。
——他需要更多线索。
“就这么通关的话,副本完成度恐怕会很低。剩下的时间应该足够我把这里搜一遍,提升一下完成度吧?”齐斯盘算着,总感觉这次要是再糊里糊涂通关,那个邪神大概率不会有《食肉》副本那次那样好心,帮他手动修改评价等级。
评价等级低于S对于完美主义者来说绝对是一种酷刑。
为了让自己日后想起来不难受,齐斯果断后退几步,退出弥漫着雾气的长廊。
他一路向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顺道撬开沿途房间的门锁,走进去搜查一圈。
每个房间的布局都和关押他的观察室如出一辙,洁白的墙壁不染纤尘,空无一人的病床横陈在中央,正对天花板上的红外监控。
这种简陋的场景复制透着浓浓的敷衍,原本打算雁过拔毛的不速之客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不由轻咦一声,表达对设计者的不满。
一共经过了三个病房,都干净得像是已经被贼光顾过一遍一样,连个铁片都没有。
齐斯带着强烈的不快,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站定,熟练地撬开门锁。
左右没人,他顺手开了灯,在白惨惨的灯光下直奔办公桌后,拉开抽屉。
——里面空无一物。
饶是齐斯,面对此情此景也怔愣了足足十秒。
他很想问设计者一句:“你到底会不会做游戏啊?线索呢?抽屉里怎么能没有线索?”
事情发展到这儿,齐斯差不多回过味儿了。
研究院场景应该只是这个副本的第一层,再搜也搜不出什么花样,更多的线索恐怕要去往新的场景才能获得。
原本的好心情褪色了许多,齐斯再度折回停搁着尸体的长廊,一头钻入雾气中。
这次,他放慢了脚步,挨个儿弯下腰,翻开一具具尸体的袖口。
每具尸体的袖子上,都用红笔写着一个巨大的“9”字,和他的袖口上所写的一般无二。
齐斯一路走过去,一路检查地上横陈的尸体的衣袖,一个个“9”字无比刺目。
所有尸体,果然都是“9”号。
“是平行时空,还是无限轮回?又或者只是预先布置好的场景,向我施加恐吓和暗示?”
齐斯念叨着,抬眼看向左侧的墙壁,上面赫然用红笔写着一行行文字:
【走到这里,相信你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无数个不同的选择通向无数种结局,不同的世界线上你的选择却总是大同小异】
【万千个平行时空的你或有偏移最初的路线,但同样的病症总将你导向同一个节点】
【你进入了诡异游戏,并困在了这里,一遍遍重演死亡的结局】
消极的语句传递悲观主义的气息,又像是对最终结局的诅咒和谶言。
齐斯反而愉悦地笑了。
他笑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果然之前给我的都是假信息啊,让我以为我是最特殊的那个,并自以为是地走到现在。”
“其实,我只不过是无数次循环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是平行时空的一个切面,和前八位前辈没什么不同——”
“我们,都是‘我’,都是齐斯。”
齐斯又一次想到了研究院墙壁上的血手印,那些血手印交替着向前延伸,为他指引方向。
他确实是个自私的人,哪怕面对自己,也不可能让渡一分一毫的利益。但在面临死局之际,他未必不会留下提示,让另一个拥有自己记忆的个体得以存活。
“在我看来,决定我之所以为我的是记忆和行为模式。一个拥有我全套记忆,在相同的情景下会做出相同选择的存在,无论外表如何,都可以是我。”
“在生存竞争中,莪不会对自己留手。但在不得不走向死亡后,我却愿意让一个继承我的意志的个体继续存在于世,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犯下罪行,带来灾难。”
“你说过,万千个平行时空的我在这个节点上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么这次,我同样选择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齐斯说着,抬手随意地一指前方,目光掠过一具具尸体:“你看,这是个递推关系,‘我’死前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了呢。”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继续这条路径,总有一个平行时空的我可以走到尽头?”
齐斯跨过最后一具尸体,缓缓弯下腰,将两根纤长的手指伸进尸体的口袋,从里面夹出一把钥匙。
他将钥匙揣进兜里,蓦然抬眼。
眼前的浓雾中,一扇雕刻着诡异纹痕的铜门若隐若现地横在身前。
看着门上明显与手中钥匙配套的锁,齐斯眉眼弯弯地笑了:“真好,看来这个平行时空的我有幸走到终点。”
在门边静立片刻,咂摸副本中发生的种种,他半带餍足半带不舍地将手中的钥匙插进锁孔,向右“咔嚓”一拧。
门开了,内里黑雾弥漫,丝丝缕缕氤氲袅袅,从外面难以看清云烟后的布局。
齐斯深知不到最后时刻不能松懈,他在门外驻足,拎起脚边的尸体丢了进去。
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烟尘,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有埋伏,没有危险,平静得有些诡异。
齐斯回头望着身后剩下的七具尸体,摸着下巴想:要不要再丢几具进去试试?
在他拎起第二具尸体之前,一个声音从门内遥遥传来:“别浪费时间了,进来吧。”
——是他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