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城东区,一处隐秘的军事化基地中,白鸦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缓缓走过教众们操练的方阵。
她年逾三十,眼角挂着因为常年的疲惫奔波而生出的鱼尾纹,皮肤也不复弹性与光彩,却掩盖不了她五官的较好。从她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圆润的嘴唇中,依旧可以推测出她昔日的美丽。
她时常含笑,永远温和而亲切,身影总是出现在贫困的街巷和刚遭遇灾难的地方,代表天平教会施以救济。教众们无一不爱戴和尊敬她,甚至有迷信愚顽的人将她当做神女在人间的化身——当然,这其中有天平刻意宣传的成分在。
方阵中的教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新旧不一的轻装,眼中却都透着如出一辙的狂热和执着。
当一个人失去所有,只剩下孑然一身的肉体和满腔的仇恨后,往往会将生命看得很轻,将复仇看得很重。
而若复仇的客体是某个凝结无数人仇恨的庞然大物——比如说联邦政府,那么这种仇恨又会被赋予悲壮和伟大的意味,每個人都能将自己包装成为理想献身的英雄。
当然,不可否认,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理想,活着已经足够疲惫了,更别提抽出精力去进行思考。
他们并不知道推翻联邦后要建立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也不知道制造动乱后要怎样提出自己的诉求,但这不妨碍他们被口号和教义所煽动,并且自以为这就是他们心中所想。
白鸦清楚天平教会的最终目标,却并不打算向所有人讲明白那幅宏伟的蓝图。
愚蠢有时是一种幸运,知道得太多反而容易引发混乱。
此刻,这位天平教会的副会长静静地走上主席台,庄重肃穆地站定,准备如往日一样开口宣讲。
“我在。”
耳边忽然飘散一声絮语,如梦呓,如呢喃。
刹那间,金色藤蔓的虚影自天边游曳,从角落开始一寸寸侵占整个视野。巨树的形影若隐若现,纵横的枝蔓向各个方向伸展,扎根入世界的边界。
游戏和现实的界限扭曲成半透明的波纹,掀起一圈涟漪后随着声音的远逝归于平静,只留下一枚金色的叶片缓缓飘落,并在即将触到人群的那一刻散成点点光斑。
白鸦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无比确信这不是幻觉。
就像二十二年前,八岁的她在诡异游戏中第一次听到神的声音,是那样的漠然、疏离与孤寂。
神说:“我自有永有,无所谓众生。”
此后,神消失了二十二年,连尊名都被抹去,难以识读和记忆,直到《玫瑰庄园》副本,教会才再次获知祂的名讳……
一个势力的扩张并不能仅仅依靠宗教,这二十二年间,天平的另一位副会长隐于暗处,在政商学三界布下盘根错节的大网,支撑着天平向世界各地扩张。
但宗教无疑是建立凝聚力、给人以希望的最方便的工具,只需要让所有人都崇拜同一个偶像,那么他们自会聚集在一起做同一件事。信仰需要正向反馈,神明时不时赐予的异象足以使人敬畏,使人疯狂。
白鸦站在高处,垂下眼俯瞰人群,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庄严宣告:“神回应我们了。”
教众们仰起了脸,静默地等待神谕。
白鸦抬起头,目光穿过天际,似乎与无限空间的某处相接。
她在唇角勾出宗教壁画中常见于圣徒脸上的悲悯笑容,一字一顿地传述:“神说,祂与我们同在。”
……
刘雨涵在床上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出神。
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在宁省南城买下的单身公寓。
她回来了,她又一次结束了诡异游戏中恐怖的副本,回到了现实。
副本中的经历纷杂凌乱,太过匪夷所思,像是一个精神错乱后遭遇的噩梦。
她静静地躺着,无谓地思考了很久,才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和气力一般,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从胸前飘落,她下意识抬手接住。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页,制式十分眼熟,分明属于怪谈笔记。
“竟然从副本里带出来了吗?”刘雨涵微微皱眉。
她将纸页举到眼前,入目便是“灵魂契约”四个大字,烫金色的字迹刺入瞳孔,像巨石一样砸入思维海洋,掀起巨浪。
糟糕的回忆如潮水般上涌,刘雨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白。
她收紧手指,将攥紧的纸页揉得更重,两秒后又脱力般地松手。
她惊恐地发现,那张纸在两秒间恢复原状,光洁如初。
无法用人力毁坏,影响横亘诡异游戏和现实,莫非是……“门”?
想到在理论派群体中道听途说的那个传言,刘雨涵的嘴唇不可遏制地打起了颤。
写着契约条款的纸页从指间滑落,她再度将自己砸在床上,双眼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她仰躺着,一直躺到天色暗沉,点点繁星透过玻璃窗映照在床榻上,才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她侧过脸看向窗外,喃喃自语:“如果一定要将灵魂交给某个存在,那我宁愿去信奉那位真正的神祇。”
似是做出了某个决定,女孩咬住了唇,颤抖着手从枕下摸出一张邀请函模样的卡纸。
金与黑交织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三行谶言一般的文字:
“诡异终将横行于世。”
“神秘终将降临世间。”
“罪恶永存,天平永在。”
……
齐斯抱着海神权杖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上传来的一条条信息。
回到现实后,他立刻让晋余生做了调查,很快确定了在游戏空间里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叫做“白鸦”,是臭名昭著的天平教会的高层。
进而发现,那个传说中的天平教会信仰的邪神……似乎就是契。
“现在的情况就是契将神权给了我,对祂的祈祷莫名其妙接到了我的游戏空间,我能行使的权限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和祂等同。”
齐斯摸着下巴,无声地分析事态。
“看天平教会这几年整出的新闻,由于契长期无法行使权限,信徒们像没头苍蝇似的满地乱窜。祂想和信徒沟通,必须以我为中转。”
“我以后或许能够利用天平教会的力量……”
已知诡异可以渗透到现实,昔拉公会在现实里有势力扎根,联邦官方也有专门研究诡异游戏的组织。
而齐斯,除了能将部分道具带到现实外,什么都没有。
经过和傀儡师的交手,齐斯深知昔拉公会大概率已经盯上他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正在被官方组织追查,暂时腾不出手。
同样,齐斯相信,只要他还以自己的面貌出现在副本中,世界上还有开直播的蠢货,他早晚会被官方组织重点关注。而且很有可能,因为常胥的缘故,他已经被盯上了。
坐拥最庞大的信息库,官方想摸清他的底细很容易,难保不会在某一天杀上门来;而以齐斯这一碰就碎的身板,一旦在现实里被找到,只能就范。
这种时候,一个可供自己驱使的反政府武装就十分重要了。
思及此,齐斯垂眼看向海神权杖。
在游戏空间里,他只回复了“我在”两个字,并非是骄矝自持,而是在他说完“在”字后,他就被踢回了现实。
当时无数红色的细丝编织成网,如同活物般扭曲着纠缠,铺天盖地,当头罩下。
金色的斑块在他眼前密密麻麻地飞窜,晦暗的底色充斥着可疑的斑点,似乎还驳杂着屏障碎裂的咔咔声。
他头痛欲裂,于事无补地扩张瞳孔又收缩,却只看到一层层的薄红和暗金的颜色涌动交织。
视线再一次沉淀下来时,他已瘫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视野中依旧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小点。
他好像被按进水池里又捞出,无数的水滴诉说无穷、永恒和不可知,告诉他做出两个字的回应已是极限……
“极限么?”齐斯的目光落在海神权杖的【效果】一栏:
【使你看上去更像一位神(吸收的罪恶越多,效果似乎越强)】
他隐隐有所知觉,让海神权杖吸收更多的罪恶,增强其效果,或许就能相应地增加他做出回应的限度。
“罪恶的话,多团灭几次玩家应该就够了吧?只是不知道那些罪恶会不会直接被游戏抽走……”
齐斯想到常胥提到过的屠杀流玩家占比百分之二十的概念,起初他不解其意,但只要从动机考虑,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出奇了。
让一匹狼冲进羊群肆意虐杀,羔羊嘶鸣着互相践踏,饿狼狂笑着将食物玩弄于股掌,确实是最有效率的产生罪恶的方案;比把一群狼关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撕咬方便多了。
诡异游戏需要罪恶,不知缘由,但恰是事实。
“如果游戏里的罪恶动不了,那现实里的呢?制造几起连环杀人案不知道可不可行?”
齐斯漫无边际地想着,最终决定搁置这一议题。并且,在海神权杖汲取足够的罪恶前,他将不再和天平教会联系。
齐斯从不相信所谓的信仰的忠诚,宗教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控制愚民的手段。一个会回应和降谕的“神”一旦流露出弱态,所迎接祂的便是野心家的控制和蚕食。
齐斯并不认为自己有操控狂信这类非理性情绪的能力,同时一点儿也不想将自己的计划建立在不可控因素上。
天平教会和契的关联是意外之喜,本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齐斯将思绪从紊乱如麻的纠葛中抽离,通过手机登进游戏论坛,搜索了“无望海”这一关键词,点进最新的贴子。
#你们看常胥《无望海》那场直播了吗?傀儡师出现了!#
齐斯一目十行地把贴子看完,可以看出发贴的楼主是常胥的拥趸,话里话外都在表达担忧之情:
【最后逼他把直播关了的声音好像属于那个叫“司契”的傀儡,常胥他不会有事吧?】
身为当事人之一,齐斯回想起常胥无力地躺在石台上的尸体,心情大感愉悦,一时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很想回这个楼主一句“常胥死透了,没救了”,不过理性终究制止了他的恶趣味。
又笑了好一阵,齐斯冷静下来,思维逐渐咂摸出贴子背后的不利因素。
不出意外的话,他这张脸已经和“昔拉公会的傀儡”这重身份挂钩了,再出现在副本里,一旦被认出来,必将人人喊打。
——得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