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里的鬼怪是无法知道诡异游戏的存在的,能面色坦然地报出这个短语足以充当身份的证明。
尚清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扭过头,看向身边躺着的喜儿。
先前为了躲避明显看上去更危险的齐斯,他又退回了床上,这会儿和喜儿化作的鬼怪只有半米之遥,鼻尖甚至能隐隐嗅到潮湿的臭味,像是发霉了的木头散发的腐朽气息。
穿着红嫁衣的鬼怪安安静静地趴伏在狭窄的木床上,对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警惕若无所觉,只傻乎乎地盯着床单上的花纹看,似乎没有多少残害玩家的兴致。
“这是……怎么回事?”尚清北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在喜儿的眼前晃了晃。
他虽然谨慎周密,但绝不会畏首畏尾,不然也无法通过新手池的考验,成为正式玩家。
在发现喜儿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后,他又从英语词典里抽出一支圆珠笔,试探着伸过去戳了戳女鬼的脸。
此举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喜儿瑟缩了一下,嘴里又念叨起新的台词:“好痛,喜儿好痛……”
尚清北抽回手,压低声对齐斯道:“我刚才没有用力,不至于弄痛她吧?……看触感,她有实体,应该是僵尸之类的东西。”
他说话间,已经将圆珠笔塞回词典中,同时翻身下床,几步退到门边。
喜儿到底是鬼怪,虽说尚未有攻击行为,但看着就让人心里膈应,还是离远点比较妥当。
“你应该是触发新的线索了。”齐斯绕过尚清北,凑上前去,站到床与床的间隔之间。
“我之前不是和你们说过吗?副本第一天死亡点较少,所见所闻大多是和世界观相关的线索。”
他面不改色地将瞎扯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以加深对方的印象;谎言重复一百遍,总有傻子会当真的。
尚清北状似受教地点点头,依旧杵在门边,不肯上前半步。
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全信,之前用圆珠笔戳那两下已经仁至义尽了,短期内谁爱作死谁去,反正他是不打算再出力了。
“喜儿,你认识我们吗?”齐斯垂眼盯着床上喜儿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轻声问道。
尸体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只一言不发地仰起脸。
被厚厚的粉涂抹得白得惊人的脸,涂成血一样的红色的嘴唇,完全看不出属于“喜儿”这一存在的任何特点,像扎出来的纸人似的千篇一律。
此刻,她颤抖着嘴唇,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救救我……救救我……”
又是求救么?和徐雯如出一辙的求救?
齐斯摩挲着下巴,眉毛微挑。
他对救人救鬼没兴趣,相反很乐意趁人之危。
有求于人,被主动招惹后也不会攻击玩家的鬼怪,总感觉不试着去做点更过分的事,有点对不起自己啊。
他抬起左手,抚上右手的银质手环,指尖一捻,将铁丝抽出一截,跃跃欲试地看着不动如山的喜儿。
似乎是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遭遇什么,趴伏在床上的红影扑闪起来,像被风吹动的烛焰似的飘摇明灭,不过两個呼吸的时间,便散落成一团血色的雾气,渗入地板间消失不见。
“活着的时候不聪明,死了也不见得能灵光多少。”齐斯煞有介事地感叹一句,回头看向正借着月光翻词典的尚清北,尾音上扬,“小清啊,你刚刚说她有实体?”
这是什么鬼称呼?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蛇精?尚清北抽搐着嘴角,回道:“刚才还有的,现在突然就没了,是不是你问的那句话有问题?”
“该告诉我们的都告诉了,自然该走了。”齐斯笑了笑,对少年的抬杠不置可否。
他转身走到尚清北旁边,拍了拍这个高中生的肩膀,关切地问:“很担心高考?”
被问到心坎上,尚清北摸了摸手中词典的封皮,打开了话匣子:“没人会不担心吧,毕竟是一场可以改变命运、跃升阶级的重要考试。我又不是那种考不考没什么区别的差生,要是我的英语能提到平均分以上,联邦Top.100的大学我轻轻松松可以进……”
“看得出来你的英语真的很差。”齐斯已经推开门走到了院落中,被夜晚的寒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用长辈看孩子的目光和蔼无比地注视着尚清北:“背了这么久,还停留在第一页。”
“我那是在复习……”尚清北脸色一僵,不自觉地追上齐斯,“我本来计划用高三这一年恶补英语的,补习班都报好了,谁知道突然把我拉进游戏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庭院中央。
白茫茫的水雾在空中袅袅氤氲开来,模糊了白墙黑瓦的屋宇的轮廓,铺展开水墨般朦胧的画卷。
西侧半边的地面铺满破破烂烂的红色碎屑,褪色的“囍”字和红色绸带歪七扭八地垂落,东边则要干净许多,只零星散落着几枚白色的纸钱。
齐斯拣干净的地方走,头也不回道:“小清,其实我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完全没必要担心高考……”
尚清北跟在后头,竖起耳朵。
就在他以为要听到“你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不用对自己要求太高”之类的鼓励和安慰时,走在前面的青年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语气真挚而诚恳:“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我觉得你很大概率活不到那时候。”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欺负完未成年,齐斯心情不错,连带着去推院门的动作也轻柔了许多。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门外的寒风如有实体般扑面而来,吹得正对着门缝的尚清北向后小退了半步。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出了这么远,尚清北眼皮一跳,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
然后就听齐斯用说教的语气道:“你看,在一个随时会死的游戏里,还没事想些有的没的,注意力不集中,连什么时候被带出了庭院都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活得到六月份吗?”
话音不算严厉,却一字一句都踩在尚清北的软肋上,怎么听怎么刺耳。
尚清北捻着眼镜架,冷声反驳:“我本来就是要出去探查的,好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你不是也说第一天最安全吗?”
“这样啊,那是我错怪你了。”齐斯抱歉地笑笑,不由分说地抓起尚清北的手腕,“一起走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尚清北刚义正辞严地说了那么一番话,不好再改口,只能任由齐斯将他拖出宅院。
齐斯用话术将工具人绑上了贼船,此时毫不客气地掐着未成年的手,随时准备在出了状况后将人丢出去填死亡点。
在趟雷和垫背方面,不得不承认队友还是有不少好处的,遇到危险前让队友先走一步,遇到危险后只需要确保自己跑得比队友快就行。
思及此,齐斯的脸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容,尚清北一瞥之间注意到了,只感觉前者怕是不怀好意。
他抽了抽被攥住的右手腕,一时抽不出来,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他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齐斯老神在在地拉着尚清北跨过门槛。
屋外的气温比屋里要低好几个度,好像将整个人按进冰水里,令身体从内到外的温度都弥散在四周的空气中,了无踪迹。
齐斯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不可遏止地打了个寒颤。好在他没少受过冻,只站了片刻便习惯了骤降的气温,停止了战栗。
尚清北穿的虽是春秋季的长袖校服,却不过是两层棉布,根本隔绝不了多少寒意。
他立在寒风中,鹌鹑般地跼蹐缩缩,环抱着手臂不停摩擦裸露在外的皮肤,试图以此产生热量。
狂风呼啸着吹来,其中夹杂着点点白色,纷纷扬扬地落下。
一枚纸铜钱正落在尚清北头顶,像是迁徙许久的鸟雀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树枝。
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阵阵纸钱被风卷着飞来,簌簌地沉淀,不多时便在地上积起了一层,如雪如霜。
这幅场景太过诡异,哪怕没有看到分毫鬼怪的影子,也令人没来由地往恐怖的方面联想。
尚清北抬眼看向齐斯,牙关打颤:“我们真要在这个点出去探查吗?白天都那么诡异,更何况是夜间,哪怕你是第九个副本的老玩家,轻视诡异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齐斯抬手从风中抓了一把纸铜钱,看了看还算干净洁白,便顺手揣进了衣兜里。
听到尚清北明显打退堂鼓的言语,他停住脚步,侧过头微微一笑:“危险往往与机遇并存,不是么?缩在房间里等死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停顿片刻,声音冷了几分:“你要总是这样的心理,我觉得你还是早死早超生比较好,省的受太多惊吓和折磨。”
尚清北没有上钩。
最开始被齐斯用言语打乱的节奏逐渐回到正轨,他冷静下来,轻轻摇头:“如果我们两个出事了,他们三人要想通关,很大概率只能仰赖‘保底死亡人数’机制。我觉得我们还是把他们叫醒,一起出去探查比较好。”
齐斯嗤笑一声:“你觉得刚才在房间里,你闹出来的动静还不够大吗?”
尚清北回想起自己见鬼后的一系列动作。
虽说没有叫喊出来,但到底是在房间里窜来窜去了一番,加上地板和木床年久失修,他绝对搞出了不小的动静。
可除了“齐文”,竟然没有一个人被他惊醒……
见少年目露沉思之色,齐斯接下去说:“要么,是他们不愿意管你的死活,故意装睡;要么,就是这个副本的某种机制选中了你我,今晚只有我们能行动。”
“应该是第二种可能……”尚清北小声地说出了想法,思绪骀荡。
竟然第一天就被副本机制选中了,是不是说明他有机会接触到某些重要支线?
看来不出去探索是不行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他绝对不能让善恶莫测的“齐文”独自掌握重要线索。
“好吧,莪和你一起四处转一转。不过事先说明,出事了我不会管你。”尚清北不冷不热地表明立场,却没有得到回应。
齐斯不知何时收了脸上的笑容,一步步无声地撤回屋檐下,安静而小心地像是从梁上行过的猫。
远方的风吹来若有若无的唢呐声,悲怆哀戚,有如鬼哭。
尚清北直觉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蠢到出声发问,而是跟着齐斯,有样学样地退到门边,紧贴在木门上。
屋檐的阴影恰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遮住,木门深嵌入墙体里,留出充足的空间供两人站立,来往路过的存在倘不特意往门的方向看一眼,绝不会发现这里藏了两个人。
齐斯没有骨头似的靠着木门,眯起眼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厚薄不均的水雾在空中袅袅氤氲,扭捏弥散成沆瀣的一片。巨大的黑色影子转过街巷,从雾中缓缓驶来,由远及近。
那是一副通体漆黑的棺材,表面刻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比在照片里看到的还要精美一些。看不出具体的含义,但光是整齐流畅的线条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
真漂亮。齐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忽然生出一种凑过去悄悄摸一下的冲动。
好想打开棺材看看……好想研究研究上面的花纹……好想躺进去试一试……
这种状态很古怪,却并不令人感到厌恶,或者说——警惕被削弱了。
尚清北同样注视着棺材,思绪一片纷乱。
【镇魂棺】词条中“凶尸”“怨气”“大劫”等象征着灾厄的词汇,徐雯在电话里提到的“它们一个个的都出来了”,一切都传递着糟糕的预警,而最糟的情况似乎在此刻应验。
棺材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四角的长钉上刻画的诡异符文。
无精打采的唢呐声夹杂着“嘀嗒”的声响,尚清北看到,随着棺材的行进,有暗红色的血液淅淅沥沥地从边沿滴下,在路上留下线形的行迹。
眼前的情景和照片中的异常进一步地重合,尚清北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叫喊声卡在喉咙里,他差点背过气去,只能死死地瞪着前方。
扭曲的黑影团簇着棺材,像是送葬的队伍一样排列成长龙。诡异的唱祝声尖尖细细地响起:
“人行人路,鬼走鬼道,人鬼殊途,阴阳异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休祲有数,福祸莫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