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宇和尚清北回到喜儿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杜小宇打头推开门,就见房间中李瑶的床位上,坐着一个穿红色嫁衣的女人,正小声地啜泣。
见有人回来,女人哭着说:“刘丙丁死了……是我不好,他是为了救我,才被那些纸人抓住的……”
尚清北听着期期艾艾的哭声,微微皱眉,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记忆里的李瑶大多数时候都还算冷静,怎么会哭哭啼啼的?
不过……遇到了恐怖的事,吓到了也说不定。
尚清北维持着平静的态度,说:“徐瑶,你先冷静下来,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称呼出口怎么就变成了“徐瑶”。
不过,仔细回忆一下,好像这位队友确实是叫“徐瑶”来着,他刚刚应该是脑子发昏,记错了。
“对啊,徐瑶,我们找了你好久,各处都找不到你。”杜小宇帮腔,“为了找你,齐哥还专门下井一趟。”
徐瑶低着头说:“我和刘丙丁被送到了百年前的双喜镇,遇到了好多纸人……他们说我是‘徐小姐’,刘丙丁是县丞,要抓住我们……我们一起跑到了灵堂,刘丙丁在最后关头将我塞进了棺材,自己却……”
她没有说下去,结局不言而喻。刘丙丁没有回来,只有她坐在这里,活了下来。
“节哀。”尚清北安慰了一句,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
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对那个颇通人情世故的男人并没有多少好感,此时除了觉得有些恍惚外,还感到一丝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人的轻松。
“保底死亡人数”机制之下,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团结友善。
杜小宇追问:“你进了棺材,后来呢?你怎么回来的?”
徐瑶迟疑地说:“棺材可能是某個通道吧,我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就坐在这里了……”
她又哭了起来,杜小宇在旁边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安慰。
尚清北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打断道:“你们触发了支线任务,应该有获得线索吧。”
“有的。”徐瑶擦了擦眼泪,用略带控诉的语气说,“我们看到了喜神娘娘的遭遇,她是被双喜镇的人逼死的……在她死后,双喜镇还每四十九年杀死一个女孩,用怨气镇压她的灵魂。”
“不仅如此,所有知道双喜镇秘密的人都会被丢到井里……喜神娘娘说,有个叫徐雯的女孩的尸骨就在井底。”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徐雯已经死了,就在井底。
尚清北回头看向倚在门边的白衬衫青年,提出质疑:“齐文,你不是说你没在井底看到徐雯吗?”
“我确实没看到。”青年青白色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井底都是白骨,不知道哪个是徐雯。”
尚清北皱了皱眉,就要讽刺几句。
青年却径直走向正中间的床位,从背包里取出一套白衬衫,又掀开被子遮住全身,在被子下换了起来。
换好后,他顺手将换下来的湿漉漉的衬衫一揉,扔到床底,然后裹着被子往床上一躺,便闭上了眼。
杜小宇一回头,就见青年作势要睡过去,不由开口:“你咋了?这才下午……”
青年翻了个身,一副安心睡觉、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尚清北抽搐着嘴角,只觉得“齐斯”从井下上来后,就举止怪异,虚弱得很,大概率是在井下遇到了什么,受了伤。
只是,为什么不如实说出来呢?是藏线索,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尚清北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写着规则的黄色经纸递给徐瑶,说:“我们找到了这个副本的规则。”
徐瑶接过经纸,有些疑惑地阅读起来。她看的似乎有些吃力,速度很慢,半天都没读完。
尚清北无知无觉,继续说:“今晚我们出去探索,找到离开双喜镇的生路;明早再下井一次,找到徐雯的尸骨。不知道哪具是她,就都带上来……”
……
“我来双喜镇,是想找一个人。没想到不仅没能带走她,反而让我自己也困在了这里……”
井下世界,听着门外的风声渐渐小了下去,哀哀戚戚的唢呐声再度响起,徐雯明显地松了口气:“它们走啦,我们快点去丧神庙吧。”
似乎是怕齐斯提出质疑,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没有棺材过来,我们走不了的,只能先去庙里避避。”
齐斯先前被风吹得有点冷,便蜷在墙角等着,此刻站起身来,接着徐雯的第一句话问:“你是来找谁的?”
徐雯推开房门,回头看向齐斯的眼神有些复杂:“我来找我妹妹,她失踪了。他们调查了好久也找不到,所以我就自己来找了。”
齐斯想到在喜儿房间看到的那份剪报,眉毛微挑:“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也许是找到了吧,或许我和他们起争执就是因为找到了她……但我带不走她……再多的我就不记得了。”徐雯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不再回头,走在前头引路,齐斯默默跟上,忽然感觉剧情发展有点符合狗血恐怖电影的套路。
徐雯找人把自己搭进去了,于是向四名玩家扮演的角色求救,四个民俗调查员还真随叫随到,一起上了贼船。
齐斯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幽默感不合时宜地苏生:“嗯,现在莪们都被困在这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摇人。”
徐雯没有接茬。
她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问:“你想知道关于双喜镇的秘密吗?”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了街道上,两侧是被雾气遮蔽的白墙黑瓦,身遭挤挤挨挨地来往着灰扑扑的鬼影。
齐斯垂下眼,不冷不热道:“你想说就说吧。”
他被鬼魂刮蹭得有些失温,于是将手揣进口袋,进行聊胜于无的保暖。
徐雯背对着他,轻声讲了起来:“早在二十年前,就没有双喜镇了。整座镇子在一夜之间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剩下一口枯井在平地中央残留。”
“走在镇子的遗址上,却时常能看到房屋和人群的虚影、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因此有人说,双喜镇是‘神隐’了,成了鬼打墙。”
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出了一长段路,雾气越来越浓,举目看不清两侧的房屋。
前方却忽然现出一座占地颇大的庙宇,和地面上的喜神庙相似,都是两进规格。
庙宇和普通的房屋是一样的配色,白墙黑瓦,檐下挂着两个白色的纸灯笼,上面用黑色的毛笔写着“丧”字。
那大概便是丧神庙了。
齐斯远远地停住了脚步,问:“也就是说,双喜镇是个鬼镇?”
“不好说。”徐雯抓住了齐斯的手腕,牵着他向前走,“镇上的人大多和活人无异。他们有体温,怕鬼,要吃喝拉撒,应该不是鬼怪。他们就像是被困在某个时间点一样,生理状态被固定住了,不老不死。”
徐雯的手劲很大,箍得齐斯手腕生痛,甩也甩不脱,像押送犯人时用的木枷,拷着人往目的地去。
齐斯料想自己的手腕一定被掐出乌青了,还是很难看,像尸斑一样的那种。
他盯着徐雯纤长白皙的后脖颈,又开始怀恋自己交给自己尸体的手环和刀片。
应该留一片在身边的,适时给徐雯一下,哪怕杀不死,至少能让她难受一会儿,不是么?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想着,齐斯从善如流地任由徐雯拉着他前行,嘴上饶有兴趣地品评:“听起来他们是达成了很多人所期望的永生啊。不过我和他们接触过,看他们的表现不像是活了那么多年的样子。”
徐雯说:“因为他们没有关于永生的记忆。他们永远被困在七天的轮回里,一遍遍重复生前的罪行,就像是游戏的 NPC。”
“ NPC?”齐斯眯起眼看她,“看样子你知道得不少啊。”
徐雯轻笑一声,毫无预兆地从袖口抖出一块碎镜片,架在齐斯颈侧:“是啊,我知道很多事,玩家。”
最后一个词如巨石落入水潭,掷地有声。
徐雯作为NPC,却知道玩家的存在;她的行为显然是被某种力量干涉了,以至于脱离了这个副本自身的设计……
“你向祂祈祷了?还是说,你不是徐雯?”齐斯故作讶异地眨了下眼。
徐雯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们将路过的行人卷入镇中,再让行人困死在里面,连灵魂都不得解脱。”
“明明已经不属于尘世,却还延续着那一套婚丧嫁娶的习俗,摄来无辜的女孩子,再残忍地杀害……”
“死者的尸体沉在井底,化作鬼怪的一员,周而复始,永无解脱。”
鬼哭声渐起,夹杂着一声声绝望而不甘的哭诉。
雾气中又蒸腾起幢幢的鬼影,男女老少,穿着属于各个时代的服饰,显然都是被双喜镇摄进来的人。
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齐斯没有生起分毫的同情,反而感到烦躁。
不过他还是从徐雯的话语中提取出了关键信息:这个副本涉及时间方面的机制,和《玫瑰庄园》的底色存在相似之处。
玫瑰庄园的一次次循环,是为了将玩家们都留下来,埋进花园;这个副本又是想干什么呢?
“我想要结束这一切。”徐雯忽然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她挟着齐斯站到丧神庙的门前,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什么缘故,手有些发抖。
碎玻璃在齐斯的脖颈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滴落血珠。
大开的庙门喷薄森然的寒意,齐斯被冻得有些僵硬,一时间竟然感受不到太多疼痛。
他朝庙里头看了一眼,看到均匀分布在过道两侧的白色蜡烛,和神龛中黑衣金眸的神像。
神像有一张陌生的脸,神情漠然,无喜无悲。齐斯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曾在哪儿见过祂。
千人千面,无我相,众生相,他一时分不太清,究竟是真被激起了记忆深处的埋藏,还是大脑在被诱导后用无数碎片拼接出了一个假象。
脖颈上的血珠渗入领口,洇湿一小片衣料,齐斯的目光落在神像前的供香上。
神三鬼四,香炉上一共插了三炷香,看上去是刚点上的,都只烧掉了个头。
徐雯换上了虔诚而肃穆的神情,一手用碎玻璃抵着齐斯的脖子,一手将他推入庙中。
“你想要怎么结束这一切?”齐斯问。
他移动视线,看到丧神庙左侧的耳室中同样放着棺材,不过只有一副。
棺材的制式和喜神庙中的大不相同,漆黑的表面雕刻着金色的藤蔓纹路,类似于神殿里的叙事壁画,却又读不出具体含义。那更像是一种咒,一种更高位的存在之间通行的咒。
视线停留两秒后,棺材上的花纹好像游动了起来,浮出棺椁的表面,化作金色的虚影在空中恣意伸展。
齐斯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仿佛那些藤蔓勒入了他的灵魂,绞紧他的心口,将他整个人缠缚。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油然而生,好像一滴松脂包裹树干上的蚂蚁,拥有灵性的动物提前预感到自己的死期。
死亡,不可避免的死亡,是已然注定的、写在命数里的必然结局……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最后的时间只余沙漏中的一撮细砂……
【警告!副本中出现神级造物(数据删除)……错误!危险!】
猩红的字迹在系统界面上扭曲,错误的界面一瞬间占满了大部分视野。
凌乱的红色中,齐斯听到“砰”的一声,不可遏止地战栗起来。
丧神庙的门关上了,击碎的思维在思维海洋中溅起巨浪。
徐雯丢了手中的玻璃片,退了开去,平静地宣告:“神答应我,杀了你,一切就结束了。”
齐斯有点想出言嘲讽一番这出和邪神交易的老套路,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生理性的恐惧难以压抑,激起寒冷和反胃的感觉,额角血管刺痛,呼吸困难。
棺材上的藤蔓虚影越来越近,在缠上齐斯四肢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实体。
金灿灿的光在细长的枝条上涌动,使之像极了传说中封印邪灵的锁链。
“该说你蠢还是什么呢?能提出这种要求的神,许诺真的可信吗?”
齐斯感觉自己被庞杂的负面情绪淹没了,不属于他的痛苦、悲伤和绝望在被他感受到后尽数化为愉悦。
他弓起了腰,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发问:“费了这么大力气,就为了赌一线极微弱的希望,值得吗?”
徐雯笑了,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牺牲你一个,便有机会拯救所有人,怎么都该试试。”
“又是这种牺牲少数、拯救多数,牺牲当下、拯救未来的功利主义啊……”齐斯被藤蔓一寸寸地向棺材拖去,脑海中不停有思维的气泡炸开,发出玻璃碎裂的轻响。
他的视线已然一片模糊,声音却带上了笑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就应该牺牲。因为我是单一个体,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死不足惜的人渣,亦或者……”
“因为你受制于我,别无选择。”徐雯说。
“弱肉强食的理论吗?”齐斯掀了掀眼皮,依旧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唇角却微微扬起,“信奉丛林法则,却还嚷嚷着救世,真是矛盾啊……”
“我只是想救我自己。”徐雯说,声音渺远得像是从天外传来,“我本来想道德绑架你,但没想到你没有道德。”
她说得一本正经,语气漠然冷硬,和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
亦或许她根本没有说话,那声音只存在于齐斯的想象之中。
不过不可否认,这个答案是令人满意的。
齐斯哈哈大笑,笑得真心实意。
他放松了身体,任由藤蔓将他拖入棺材,紧紧地缠压在冰冷的石棺底部。
而后,棺盖砸下,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