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47’的NPC有问题。”寂静中,姜君珏冷不丁地出声,将张艺妤吓得一抖。
学校四楼缺少照明,长而窄的走廊向两侧无限延展,在视野所及看不到尽头,使人想到幽深的墓道,亦或者怪物的肠管。
灰色的水泥墙斑驳着可疑的水痕,逼仄得使人联想到封死的棺材,每隔几步都镶嵌着一扇墓碑似的铁门。
以姜君珏为首,由听风和九州的成员加上三个自由玩家组成的七人小队,小心翼翼地在楼道间缓步慢行,并试探着去拉墙体里的铁门。
在发现门能打开后,姜君珏果断安排七人小队再分成三组,分头去搜查房间。
此刻,姜君珏和张艺妤一组,进入了走廊最左端的一间教室,从边缘开始一寸寸搜查过去。
“那個叫‘47’的NPC有问题。”姜君珏忽然肯定地说道。
张艺妤明知故问:“啊?能有什么问题?”
她固然看出来了齐斯的特殊之处,但一点儿也不想和姜君珏解释自己的能力。不仅是害怕暴露底牌,更是怕解释不清楚,反而引发怀疑。
“你难道没觉得他太智能了吗?”姜君珏从道具栏中拎出一个麻袋,倒出一堆手电筒、探照灯、电棍之类的小玩意儿。
他取出两个手电筒,自己拿一个,扔给张艺妤一个;又将手伸进麻袋底部摸了摸,抓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用打火机点上。
“被关禁闭、即将饿死时会想着自救,得到救助后知恩图报,也能理解我们对他的安排,甚至能听懂一些潜台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太像人了。”
张艺妤想到齐斯投向她的威胁眼神,深表同感:“是啊,他太像人了。”
姜君珏叼着烟,声音含糊不清:“以前我也遇到过友方人形NPC,但都没有这么智能。唯有一次遇到个特别像人的NPC,是曾经死在副本里的玩家,后来失去了记忆,以玩家的身份加入团队。这个NPC明显不属于这种情况。”
“哈,是吗?”张艺妤打开手电筒,照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课桌。
这张课桌是木头做的,只到她腰间那么高;桌面比市面上的课桌要大一倍,甚至能躺下一个人。说是桌子,倒更像是一张制式古怪的床。
张艺妤下压手电筒的角度,白色的光圈顺着木质的纹理下移,落在一团棕褐色的色块上。那色块厚厚地凝结在木头上,粘腻而醒目。
几乎在看到的刹那,张艺妤便知道了——那是血!
教室里有血迹,这里死过人……
张艺妤习惯性地感到恐惧,想要尖叫,本能却让她开始不自觉地分泌涎水。
然后就听姜君珏问:“小张,你盯着那个NPC看了很久,是看出什么了吗?”
……果然,这种层面的老玩家不可能察觉不到破绽。
张艺妤迟疑片刻,咽了口唾沫,复述背好的托词:“我通关第三个副本后,获得了一个可以看到诡异的危险程度的技能,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锁定诡异的位置。我发现47身上有很多黑烟,比梅狄娜女士身上的还要多。也就是说,他其实比梅狄娜女士还要危险。”
“那就对了。”姜君珏用两指夹住香烟,喷出一口烟气,“他应该才是这个副本的核心NPC,位格很有可能接近半神,所以才有如此高的智能。”
“……啊?”
“我们公会系统研究过副本的构造方式。一个副本的基本组成为‘心怀怨念或欲望的核心NPC’‘蕴含矛盾或不公的背景世界观’和‘经过抽象和夸张的恐怖事件’。其中,核心NPC一般来说只有一个,不然就会产生目的上的冲突。而梅狄娜女士不止一个,那么基本上不可能是核心了。”
张艺妤似懂非懂地点头,问:“那我们需要怎么办?还要骗47去试探死亡点吗?”
“这怎么能叫骗呢?”姜君珏重新叼起香烟,握着手电筒四处乱照,“现在的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性,说明作为核心NPC的那一面尚未被激发。让他多在这个副本中走一走,才有助于快速推进剧情……”
手电筒的光落在一个角落,姜君珏“咦”了一声。
光圈中,被照成灰白色的墙面上,有几道灰黑色的刻画痕迹,远远地看不太清晰。
姜君珏举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凑近过去。
刻画痕迹越来越鲜明,在眼前排列成一行行细密的字符。枯瘦的小人或站或坐,虫豸走兽在枯槁的底面上爬行,或深或浅,或轻或重,或浓或淡的划痕好像在久远的时空中轻柔地呼吸,传递或温暖或冰冷的温度。
这是一种文字,或者说……一种语言。不属于姜君珏知识范围内任何一个语种的语言。
姜君珏定定地注视着成片的看不懂的文字,默数着秒数。
两秒过后,系统界面上没有弹出翻译。
他又看了足足五秒,依旧没有相应的翻译出现。
“不是文字么?还是说这些信息不重要?”姜君珏眨巴了两下眼,又将手电筒照向别处。
离他最近的一张课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森森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似乎是在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姜君珏手一抖,差点儿摔了手电筒。好在,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短短一秒便稳住了心神,没在后辈面前丢脸。
身边,张艺妤忽然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一只被踩了脖子的鹅。
姜君珏刚平复心跳,被高分贝地吼了这一嗓子,终于没忍住,肩膀一颤,将手电筒甩在地上。
手电筒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倒立在地,将教室的天花板照得苍白。大片的水渍中,一张张或悲伤或恐惧的人脸细密地挤在一起,几乎要滴落下来。
姜君珏顺着张艺妤的目光看去,只见每一张课桌上,都端放着一个灰白色的头颅,面向站在教室中间的两人,长久地凝望。
寂静中,它们开合着上下颌,齐声唱起了歌。
那是一首曲调古怪的歌谣,听不明白歌词在说什么,却出奇地动听……
……
傍晚来临后,天空快速地暗沉下去,给整个世界抹上一层湿漉漉、阴森森的水色。
齐斯将手中的便签随手一丢,跟在人脸后头,绕过水泥楼,向远处低矮的厨房走去。
学校占地不小,若从高空往下俯瞰,便会发现大片的枫林中挖空了近半的面积,用水泥浇筑成平坦的地面,再凌乱地盖上高高矮矮的建筑。
齐斯一边前行,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
他的左手边是水泥楼,右手边则是一片空阔的平地,远远可以望见几簇凹凸不平的小山丘。
地平线上,几粒凸起灰扑扑地镶嵌在逐渐阴沉的天空下,如同溃脓的疱疹。
“把我带过去后,你会留下来和我一起做饭吗?”齐斯将手覆在命运怀表上,问带路的人脸。
人脸转了个面,恶狠狠地说:“不会,你别想再害我被梅狄娜女士惩罚!”
齐斯:“……”
看来他扮演的这个“47”风评不太好,不仅惹老师讨厌,还受同学记恨……
两秒后,齐斯摸了摸面皮,捏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梅狄娜女士明察秋毫,惩罚你一定是因为你自己做错了事,怎么可能是我害的呢?”
人脸被齐斯的茶言茶语惊到了,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因为你犯下大错,我们所有人都死了。”
“是连坐制度,还是我的错误引发了什么灾难?”齐斯追问。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人脸答非所问。
它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缓缓转向右侧的小山丘。
悲伤、恐惧、愤怒、痛苦等神情在同一张脸上摇匀,五官已看不分明,像是一大滩水体,不停地收缩又扩张。
“我们都死了,埋葬在土里……”
人脸喃喃念叨着,齐斯不受控制地转过头,看向右手边大片的山丘。
这一次,那里的景物毫厘可见,他看得十分清晰。
一个个小小的坟包在黑土地上横陈,破损腐朽的木板歪歪扭扭地竖插在土里,充当潦草的墓碑。
墓碑上深深铭刻着从1到47的阿拉伯数字。其中,标注了“47”的坟包开了一个口子,土坑中裸露出漆黑的棺木。
红红绿绿的色彩在眼前飞速闪烁,像是经过加速的监控图景,千百个穿着花衣服的行人快步来往,超过肉眼捕捉的限度后晕染成模糊的色块。
窒息感接踵而至,身遭的空间一瞬间变得粘稠,好像整个世界被一双大手反复折叠后压在一起。春夏秋冬的图景被放在同一框图画中,一层层半透明的辅色叠合在一张纸上,恰似打翻了的颜料盘。
齐斯屏住呼吸,随时准备发动命运怀表的效果,身遭的压力却在到达极点后轻了下去。
视野两侧高速飞逝的色块慢了下来,逐渐可以看清人影的轮廓。穿着各种时代的服装的人群在身遭行走,齐斯好像一块巨石被投入江河之中,水流汩汩地从他两侧绕过,亘古不变地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有驳杂的色泽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浅淡,最终消失不见。
齐斯依旧维持着握住命运怀表的姿势,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冰冷的水泥地上。
湿漉漉的人脸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47号,梅狄娜女士让我来带你去厨房。”
它好像完全忘了方才发生过的事,无知无觉地重复着初见齐斯时说过的台词。
死亡点糊里糊涂地过去,没有用上道具的效果。齐斯又看了眼远处的坟包,终究还是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作死之心,安静地跟上在前面引路的人脸。
低矮的厨房建筑越来越近,在眼前投下怪物般深黑的影子。
它同样由水泥搭筑而成的,表面布满肮脏的裂纹,伤痕中夹满虫卵般的粉尘。
门是敞开着的,从外面能看到内里残破的灶台和脏兮兮的厨具,只看一眼便能想象得出摸上去后油腻腻的触感。
齐斯低下头,看到门边碎裂的水泥缝隙中,有几颗青白色的蘑菇颤颤巍巍地生长,像是地底的亡灵挣扎着伸出的手骨,和整座学校一样死气沉沉。
人脸在将齐斯带到厨房后,便化作一滩水浇到水泥地上,顺着裂开的缝隙渗了进去,只留下一小片色泽稍深的水迹。
齐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异状。他看着脏得没地方落脚的厨房,纠结了片刻,到底跨了进去。
灶台紧靠着歪斜的墙壁,上面放着一个生锈的铁锅,锈迹氤氲开哭泣的人脸,一恍神却又看不到了。
锅旁摆了三个装着粘稠液体的小瓶子,内里黑乎乎的溶液滚动着气泡,像极了童话里女巫熬煮的毒药。
灶台左侧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桶,用盖子盖着。右侧的墙角有一堆东西被黑布遮了起来,光看轮廓分辨不出具体的品类。
齐斯掀开墙角的黑布。
成堆的蘑菇在角落处生长,大的有人头那么大,小的也有拳头的大小,或白或黑,伞冠上还生长着瘢疤似的青苔。
齐斯眨了下眼,眼前的场景一圈圈荡漾开去,再沉淀下来时,明显有毒的蘑菇尽数消失。
原本长了蘑菇的位置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蔬菜,勉强能认出是大白菜、土豆和番茄,都是最常见的食材。
齐斯折回左边,提起木桶上的盖子。
入目是密密麻麻的细小指头,肉眼可见属于孩童。血淋淋的指根处肌肉还在抽搐,似乎是察觉到了齐斯的视线,它们纷纷蠕动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爬出木桶,戳瞎齐斯的眼睛。
齐斯又眨了下眼。
木桶中,原本装得满满当当的指头不见了,换成了白花花的大米,只装到了木桶一半的位置。
“我刚刚看到的东西,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是普通食材被鬼怪做出恐怖的幻觉,来吓唬玩家;还是诡异食材被粉饰成正常的模样?”线索太少,齐斯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不过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做的,管他吃不吃得死人,总不可能让玩家全军覆没。
齐斯决定忘掉之前看到的异状,将厨房里的原料当作普通的食材来处理。
然后,他盯着灶台上的铁锅,陷入了沉思。
“先放水还是先放米来着?”
“菜要怎么切?土豆、番茄和白菜可以炖一起吗?”
“哪瓶是酱油,哪瓶是醋?都要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