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中坟包林立,埋葬的是原住民孩童的尸骨。
外来者登上新生的土地后,用大火烧毁了原始的部族的遗存。铭刻祭文的铁器被燃成熔金,同样被毁去的还有祖祖辈辈的先知记载的属于原住民的历史。
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外来者占领了原住民的土地,他们掠夺金银,并颁布一条条苛刻的法令,禁止原住民信仰自己的神明,使用自己的文字。
孩童们被关在寄宿学校里,学习入侵的异族的语言,所有人从此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数字编号——
47也是如此。
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他忘了很多事,却唯独记得年幼时母亲握着他的手,用木棍在沙地上写下一行行虫豸蛇行般的文字。
夜深人静时,他一遍遍在脑海中描摹那些文字的笔画,并背着老师将那些被禁止的字形写在收集来的纸片上。
部族曾经信仰的神明被判为“邪神”,连提到也是一种禁忌。他却悄悄用红笔在纸上勾勒猩红的眼睛,并长久地祈求祂的注视。
在战争中死去的父母曾经无数次教他画过祂,他也画了无数次,闭上眼便能在黑暗中看到那只眼睛的轮廓。
那是“邪神”的眼睛,也是他的部族的图腾。
在所有信仰被禁绝,人们因为恐惧而放弃了他们的神明后,他成了邪神在世间唯一的信徒。
他虔诚地举行一场场仪式,祈祷邪神的注视和赐福。
老师们很快便发现了他暗中的行为,愤怒地指责他妄图带来灾难和死亡,并满怀恶意地对所有孩子宣布:“47是罪恶的魔鬼在人间的化身,就该永远烂死在土里,和恶臭的尸体做伴。”
他们说这话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种快意,好像终于逮到了用来吓唬其他孩子的典型,可以警告和威胁其他人下不为例。
47理所当然地被惩罚了。
老师们试了各种方法,包括责打、电击和前额叶切除术,所有在当时能够想到的用于纠正“坏孩子”的手段都被应用在唯一的坏孩子身上。
但无论他们怎么做,47总会在恢复过来后继续在所有能够触碰到的地方刻画文字和图腾。
那种行为不像是出于不懂事的爱好,倒像是一种有意的抗争和挑衅。老师们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手段开始变本加厉。
他们将47绑在铁架子上,并将铁架子移到漆黑的铁房子里。但无论他们使用麻绳亦或者铁链,每次47总会奇迹般地脱困,并且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淡然而专注地在关押他的房间里书写文字。
起初是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炭笔,在老师们将他搜身干净后,他又用手指蘸着淤泥在墙上涂抹。等淤泥也被除去了,他便用指甲抠破坚硬的墙体,深深地刻下老师们看不懂的文字。
这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够做到的范畴,更像是受某种世人无法理解的力量的驱使,以老师们认知范畴内的知识来描述,可以称之为“恶魔附身”。
老师们一致认为应该将47钉死在十字架上,就像中世纪处理真正的魔鬼那样。
事实上他们也这样做了,但往往前一天他们用铁钉穿透47的四肢,并将十字架竖立在后山;次日的清晨,47就会像没事人那样再度出现在学校中,像是古老的恐怖故事中索命复仇的鬼魂。
鬼魂的四肢布满钉子留下的血窟窿,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向下渗血。
他有时会用雨水清洗脏污的伤口,艳红的血珠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個浅浅的小坑,并在雨后开出一种像眼睛一样的小花。
曾有老师在深夜目击47从十字架上走下来的全过程。
少年放松地靠着布满尖锐木刺的木架,神情呈现一种无知无觉的平静,让人联想到教堂里供奉的神像。他微仰着头,抬眼看向高天,嘴唇颤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固定他的钉子被一双无形的手拔了出来,甩在血泊中,他踏着虚无的空气组成的台阶,稳稳地踩在湿润的土地上。
奇诡的场景在学校里传开,老师们渐渐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巫术;或者说——这个编号为“47”的孩子真的受到了神明的眷顾。
他们试图忽视47,任由这个诡异的孩子在各种他们能看见的地方写写画画,并时刻准备用水泥将墙上的字画抹平。
但划痕的生长总是比水泥的修补更快,当密密麻麻的字符和血色的眼睛像苔藓一样爬上他们的桌案和床榻时,他们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恐惧,好像代表原住民的种族的幽灵正漂浮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们也曾想过放弃理会那些文字,但托尔森先生坚持“要想灭绝一个民族,必先毁灭其历史和语言”的理念,要求他们必须彻底将原住民落后的文化消灭。
他们只能将事关47的种种诡异情形向托尔森先生上报,这位坚信科学的老绅士却将他们痛骂一通:“你们既然杀不死他,那就去杀他的同伴,我就不信他们所有人都会那见鬼的巫术!”
老师们得到了启发,每当47做出不符合他们认知的古怪举动时,他们都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一名孩童,并告知他这一切都是47的错。
“作为曾经信仰过邪神的异教徒,你们生来流着肮脏罪恶的血液,注定无法沐浴神明的注视。而47是你们当中最坏的孩子,妄图召来恐怖的邪神,阻挠你们赎罪的进程。”
老师们是这样说的。
孩子们便也开始仇视47,好像他是所有不幸、苦难和疼痛的根源。他们一个个地冲47吐唾沫、扔石子,以此向老师们彰显与邪神划清界限的决心。
47从来都不声不响,垂着眼帘沉默地承受所有恶意,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而那些对他恶语相向的孩童和老师总会在不经意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受伤。
有老师怂恿一名孩童将刀捅进47的心脏,次日那名孩童便被发现惨死在寝室里,被一把刀贯穿胸膛后钉在墙上。
恐惧和憎恶在学生们之间蔓延,47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蹲在角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将墙壁画满眼睛。
老师们至此意识到,47对“邪神”的狂热已经胜过了对同族的爱,他们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1869年6月1日,托尔森先生宣布要为“好孩子”在教堂举办洗礼。
他点了一串编号,令老师们初觉惊疑但很快心照不宣的是,“47”也在名单之中。
托尔森先生从来不相信有无法用科学解决的巫术,巴伦先生则绞尽脑汁想破解巫术的奥秘,两人在某些事上达成了共识。
孩子们坐上卡车,却没有去往教堂,而是被送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铁房子里。
他们被赶进公共浴室,门被从外面关上,一种致人昏迷的药物被通过排气管吹进房间,他们在几秒间失去了知觉。
紧跟着的,是一系列不为公序良俗所允许的采血和注射……
……
墓园中,斑驳着褐色血迹的十字架高耸地矗立,一方方矮小的坟包挤挤挨挨地在其下堆砌,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刻着快被岁月磨平的数字编号,凌乱而没有规则。
齐斯低头数着编号,总觉得场景中似乎缺了些什么。
眼睛……整所学校都应该画满眼睛才对……
他这样想着,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疑惑:他为什么会认为学校里应该有眼睛的图案呢?
在坟堆间穿行了一会儿,齐斯感到头有些昏沉,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摸到一片滚烫。
他发热了。
失眠症的效果还在发生,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再过几天他估计连走路都困难,更别说针对主线任务进行探索。
齐斯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拿出白纸。
白纸的背面已经写了不少的字。
一部分可以辨认,记录了一个叫做“47”的孩子的故事;另一部分则是陌生的字形,各种奇形怪状的笔画爬来爬去,像是鬼画符一般。
齐斯料想这是他在某个时间段看到了原住民的文字,认为那是重要的线索,于是临摹了下来。
但他对此毫无印象。
失忆很严重,暂时找不到记忆缺失的规律。
齐斯将所有写了字的纸都拿出来,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
他在不经意间低下头,余光扫到了一眼什么,只见漆黑的泥地上竟然刻满了古怪的符号,和白纸上抄写的别无二致。
于是他意识到,白纸上的那些鬼画符正是从他脚底下摘录下来的。
“这些字有什么意义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地面上的文字声势浩大地排兵布阵,恨不得在第一时间闯入齐斯的眼帘,哪怕认不出任何一个字的意义,也会感受到一种单纯的来自数量的震撼。
齐斯被吵得头一阵阵发晕,果断移开视线,继续研究墓碑上的编号。
他一路摸索,找到编号为“47”的墓碑,扶着冰凉的石砖蹲下。
墓碑后没有起坟,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棺材躺在坑里。棺材的底部刻画着一行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的文字,齐斯却出奇地看懂了——
【我将在两百年后复生】
棺材如是说。
“这么明显的提示么?现在躺进去,等两百年后再诈尸?”齐斯眯起了眼,出于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幽默感,开了个玩笑。
平地而起的暖风携来阵阵血腥气,十字架上滴下点点鲜红的血珠,并在落地的刹那绽放成眼睛模样的花朵。
眼前的场景一瞬间变得和想象符合,齐斯感觉自己获知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难辨意义的歌谣在耳畔起伏,一道道花花绿绿的人影在眼前来往,又飞逝成没有形体的色块,将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稀释。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棺材底部,发现里面干净得出奇,没有摸到灰尘。
最稳妥的方式或许是让工具人先躺进去试试,但不可否认目前他能调度的人很少,准确地说是只有一个张艺妤。
而张艺妤还有大用……
至于棺材嘛,之前也不是没躺过,一回生二回熟的。
齐斯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又从道具栏中取出海神权杖,使劲将戟尖扎向棺材盖。
金属和木头碰撞后竟然发出了“锃”的一声脆响,黑沉的木盖上连划痕都没有新添。
“挺结实的,可以有效防止诈尸。”齐斯兀自笑了笑,抬脚跨进棺中,缓缓躺下。
狭窄的空间让他想起他多年以前住过的那个黑工厂的员工宿舍。不过相比那时,情况要好上一些,至少现在没有让他恶心欲呕的鱼腥味。
嗯,躺进棺材里,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同时远程对张艺妤下指令,再抛点假线索出去……完美!
齐斯愉悦地盘算着,同时吃力地去抬搭在棺材旁边的盖子,将其拉到棺材盒上。
躺下后,他试探着推了推棺盖,发现以他的力气,使劲推还是能推开的。
嗯,安全又放心。
寂静中,道具栏里的灵魂叶片忽然疯狂地震颤起来。
齐斯伸手去触碰叶尖,听到了张艺妤焦急的声音:“大佬,姜君珏好像看出来我说谎了,让我坦白从宽……我该怎么办啊?”
齐斯向后躺靠,感到了些许困倦,声音也带上了鼻音:“告诉他你是女巫,支线任务是杀死‘慈善家’,但你不知道‘慈善家’是谁。”
“啊?我这么快自曝不会有事吧?……还有,‘慈善家’是什么情况?”
“我答应过会让你活着离开,哪怕只是为了不被规则制裁,我也会尽我所能完成契约。既然你选择信任我,那么,就听从我的所有安排。”
“呃,可是为什么啊?”
齐斯自顾自说了下去:“如果我在十点前没有出现在教室,你尽快找机会来东边的墓园,打开47号墓碑后的棺材。”
他将棺材盖上拉,一寸寸地合上,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最后一线光明也被遮去。
他沉溺在安静中将眠不眠地假寐。黑暗里的时间变得不可估量,迷迷糊糊间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声、一铲铲的填土声响了又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渐渐有了新的人声。
先是一个中年男声:“在下曾经向副会长学过一手招魂术,不知道能否将那些原住民的鬼魂招出来,让他们给我们念一段。”
另一个声音十分冷淡:“嗯,可以试试。”
“欸,你莫要不信,这术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哦。”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地响起,其中一道很是耳熟。
齐斯听了一会儿,抬起手捂住脸,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