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是一段荀派的花旦戏。
“红娘”这个角色唱、念、做、舞并重,对腰功、腿功、圆场等基本功都有着严苛的要求。
夏淳导演让江浔唱的是戏中最有名的一段西皮流水“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这是红娘举着棋盘遮掩张生身体跑圆场的一段表演,节奏欢快,戏词朗朗上口,百听不厌。
“张先生,你要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
一句简单的念白,江浔已然是舞台上的旦角,他随手拿过夏淳导演放到一边的硬壳文件夹,权当是棋盘了。
“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嚯——
夏淳导演的手指不自觉轻轻在椅背上一敲,他是喜爱京戏的,五十年代,人艺的演员都迷上了裘派,他后来又接触了梅派,荀派他也不陌生。
他只听这一句,就感觉江浔的唱腔活泼俏丽,吐字也对,荀派的张生并不念作张生,而要念作“张申”,“我”也不念我,要念“抹”。
这戏词也对,这字唱出来,平声不行,软活了也不成,就得跟吃炒崩豆似的,字字清晰!
嘿,这长衫可真穿对了!
他眼瞅着江浔一身长衫,这跑圆场时的碎步,棋盘舞时的翩翩水袖,身段轻盈俏丽,有点荀派蜂飞蝶舞满台飘逸的意思。
这长衫就是长在他身上的,这就是那个痴迷学戏的唐茂昌啊!
夏淳导演脑子里对唐茂昌的想象更加清晰,以江浔为蓝本的清晰。
嗯,演员肚子里就得五行八作,要有一肚子好货,才能演什么象什么!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啪——
一旁的于是之一愣,夏淳导演也是一愣,江浔也是一愣,关键时刻掉链子啊,这一转身,手里的“棋盘”没有把牢,竟掉在脚上。
这個转身,其实是借鉴了武生的“鹞子翻身”,手、眼、身、法、步得协调,江浔父母都是京戏演员,他有功底,可是这文件夹毕竟不是四四方方的棋盘,这一下,失手了。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江浔倒也不慌,脚一抬,棋盘就这么飞回到手里。
嚯——
这是旦角挑枪的功夫!
于是之走到夏淳导演身边,两人对视一眼,这小伙子,还真是京戏之家出身。
临危不乱!
“是棵好苗子。”于是之小声说道。
话剧舞台上保不齐就有意外发生,临危不乱地救场,戏才能继续演下去,就冲这份镇定,这小伙子不错!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
江浔却没有注意两位院长的对话,他一句戏词,收功!
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院里的两位院长,两位都是戏剧界的大师,不过,一位是演员一位是导演。
于是之点点头,这小伙子唱腔干净,音调清爽,指法纤巧,台步轻盈,“我看你,不象个男孩子啊。”
“我妈从小把我当女孩养。”江浔无奈答道,所以后来他才选择了武生的行当。
就是为了“一雪前耻”!
哈——
于是之和夏淳都笑了,
两位看着江浔一袭长衫,垂手站立,长衫流宕轻扬,一位民国的大少爷就站在眼前。
“我看,你唱念作打还行,不过,离人家京剧演员还差不少……”于是之说道,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这孩子京戏的基本功不差。
“对啊,”江浔也笑了,“这大少爷唐茂昌不就是个半吊子吗,他如果唱得好,早成角了。”
哈——
于是之和夏淳又笑了,不过,跟江浔说得一样,唐茂昌还真是这么一位人物,成年价学戏,也没学出个模样来。
“你得好好练练京戏,将来演的时候,我们不用录音,到了舞台上,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得自己唱。”夏淳导演道。
“这么说,您打算用我了?”江浔大喜过望。
“我没说,我只是说舞台上。”夏淳导演有些无奈,这孩子,顺竿往上爬的本事还挺厉害。
“你先到食堂吃饭,吃完再回学校,”夏导抬手看看手表,这都十二点多了,饭菜都凉了,“去吧。”
看着江浔的背影,他有些犯难,犯难的并不是他想用江浔替换修宗迪,一个角色并不只看京戏唱得怎么样,何况老修也在学京戏,一直在练呢。
他犯难的是,他很喜欢这棵小树苗,聪明,也肯下功夫,舞台感也好,他就想让这个小伙子磨练磨练,给他机会,让他成长。
这,可能就是爱材之心吧。
可是眼前没有角色能给他!
“我犯难为……”
他刚一句话,于是之就把话接过去,“这有什么可难为的,这出戏成立两个组,A组是正式演员,B组呢是青年演员,A组B组一起排戏,共同学习,取长补短……”
话剧有AB角的,可是现在为了江洵,于是之提出成立B组,让每一个角色都有一个B角,当然,他的意思也是要锻炼年青演员,B组演好了,将来也有上台的机会。
“得,就这么办。”夏淳导演一把拉住于是之的手,这下好了,能排戏还能练兵,两全其美。
“这孩子,听说还没过甄别期……”于是之又说道。在学员班,只有过了甄别期才能留下,留不下就得走人,重新踏上社会,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这我不担心,”夏淳道,“整天跟着老演员磨,能不过吗,我看啊,这孩子有灵性,特聪明,这一米八的个头,好好培养,就是将来院里的台柱子。”
于是之、郑融、蓝天野……这些老演员哪个个头都在一米八以上,招进来的演员要是个头矮,人艺的舞台都要小一号。
“嗯,”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食堂走,于是之有些感慨,“这小伙子,声音也好。”
江浔的声音是迷人且引人入胜,细腻中包含着一丝沧桑,透露着对生活的理解和诠释。
“我就不明白了,这孩子,这么小的岁数,哪来的沧桑感!”
……
时间在过去,由于夏淳导演当场没有给出答复,眼瞅着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这一个礼拜,江浔有事没事就往人艺跑。
在人艺,他认识人家,可是认识他的人不多,除了给他们上过课的人艺的几个老师,他每次来也打听不着什么。
这天,他左转右转就转到了首都剧场后面人艺的道具车间,车间里到处是粉尘,师傅们正在做鸭子。
说是鸭子,哪是真鸭子啊,都是道具。
这样的道具往往都是先用苯板造型,再用工艺美术刀精细雕刻,外面涂上白乳胶,裹上纱布,最后再用丙烯画颜料上色……
可巧一只鸭子压坏了,江洵也不言语,抢过师傅手里的工艺美术刀,细心地先剥掉白乳胶粘贴的纱布,再用砂纸慢慢地把白乳胶打磨掉……
“江浔!”
院里终于有人能记住他的名字了。
江浔抬头一看,顾威副导演正站在跟前呢。
顾威导演其实早瞅见了他,也猜测到他想干什么,“演员名单最后还是由于院审定,曹禺院长也要过目。”
见他说破自己的心思,江浔笑了,“顾导,我没别的,就是过来看看,我看院里人手不多,演员还得干场记、灯光、报幕的活,我心里想着,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不管干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学习……”
嗯。
顾威笑了,他看着江浔手里的鸭子,再看看满脸的粉尘,这孩子不矫情,不是那路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
“大家歇歇,换换新鲜空气,吃午饭喽……小江,中午就到食堂,今天包饺子!”顾威导演主动邀请。
天下第一楼就要开排,于是之高兴,特意嘱咐食堂包饺子,羊肉馅的水饺。
看着江浔一口一个饺子,顾威副导演笑了,“吃完饭就回学校等消息吧,相信我,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两人说着,于是之和夏淳也走了时来。
两人一迈进食堂,大师傅笑着用手搓着围裙就迎了过来,“于院,夏院,您看看吧,那位,”他一指坐在桌边的江浔,“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吃了三盘饺子了。”
“三盘?这饭量!”于是之乐喽。
“对啊,您看,都吃了三盘了,还不饱呢,还在吃,这是哪的小伙子,再把人艺吃黄了。”大师傅也开着玩笑。
“吃完再包,让他吃饱,”于是之笑道,“这孩子正是能吃饭的时候。”
夏淳导演却仔细地瞅着江洵,这一个饺子一口蒜吃进嘴里,吃得真香,几天前那大少爷的劲儿没影没踪了。
他笑了,“老于,你看,原本演的是大少爷,一顿羊肉饺子露出原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