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人艺的中兴大戏天下第一楼已经排演了两个多月。
体验生活的时候,其他演员都去全聚德学着片鸭子、薅鸭毛,江浔不一样,他游走在剧场戏院去找京剧界的前辈们。
这时候,谭元寿先生还在演出,叶金援的父亲叶盛长先生还很健康,江浔是“小白薯不吝秧子”,一有时间就找他们去。
谭先生在吉祥剧院演出,江浔是从化妆室到后台带幕边,一直待到散戏。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已能够改台词,人家也能提意见。
本来他已经练好了棋盘舞,排练时,有同志提出来,第二幕的1917年前后有《红娘》这出戏吗?
对这个意见,编剧何冀平很重视,她翻遍了资料,可是要想查清楚《红娘》是荀先生哪年创作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拿不准,干脆就别唱了,最有把握不会出差错的还是《苏三起解》,于是,江浔又唱起了“苏三离了洪洞县”。
时间太短,他只能再疯一把。
梅派唱法的一個字,一个气口,一个落音,他都反复练习,还特意买了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装在兜里,随时掏出来对着镜子看自已的口形。
今天是考试的日子。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的功夫,江浔就又掏出了小镜子,收内口,下巴不能动……
“您这又是干嘛,您不知道,您已经是中戏的名人了。”何冰见他又掏出镜子,忍不住又数落道,“同志,咱不带这么臭美的。”
胡军捅了一下他的腰,何冰还没反应过来,“我可告你,浔子,你这可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他一下子就打住了话头,中戏教研室主任鲍国安,表演课老师朱彤走了过来。
朱老师是他们表演课老师,后来成了央视副总编,国家宝藏的总制片。
两位显然听到了他的话,眼光都看江浔,这学生,这几个月很出名!
先是长衫,后是小圆镜,在学校里很出风头!惹得北电的女生都跑到中戏,就为看看这个不一样的男生!
鲍国安一扬浓眉,打量着这个小伙子手里的镜子,嗯,小伙子确实清秀,在中戏的男学生中很突出。
朱彤老师没有跟随鲍国安走进教室,他宣布道,“今天考试的题目是唐山大地震后,每两人一组,准备时间五分钟。”
两人一组?
大家迅速在瞅着身边的同学,寻找着最优组合,江浔突然笑了,他想起一首儿歌,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你还笑?”刘红梅已经悄悄来到他身边。
说话的功夫,江珊瞄上了何冰,胡军找到龚丽君,陈小艺与韩青一块准备,江浔只能与刘红梅一组。
刘红梅,后来水浒传中的蒋门神的娘子,此时哪有一丝霸道的表情,正有些六神无主。
她的表演课成绩并不好,甚至有些拖后腿,大家心底里都不愿跟她搭戏。
进人艺前,江浔表演课的成绩也不好,两人没挑没选,一般都是两人搭戏。
“浔子,我,我们怎么演?”
江浔浔明显能听到刘红梅上下牙在打架,这是紧张的,这次考试可能会对大一学期末的甄别有影响。
“嗯,”江浔马上想到后世冯裤子的电影,“要不你演母亲,我演孩子……”
“你这样子……”刘红梅太紧张,江浔这人高马大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象孩子。
“那我演丈夫,你演妻子,你被砸死了,临死前嘱咐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是找个好姑娘娶了。”刘红梅一愣神就笑了,可是她马上纠正道,这一笑,紧张不自觉就冲淡了。
“对,你咽了最后一口气,我对着你的遗体就伤心……”
两人快速商量着,那边,胡军那一组已经进去了。
看到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就透过窗玻璃往里瞅着。
哦,龚丽君躺在地上,胡军发疯似地挖着废墟,不时发出阵阵嘶吼……
“野兽派表演。”
“咆哮系影帝。”
何冰在班里能编小品,还会演戏,江珊更是那种聪明学生,平时玩得厉害可是到了考试就拿高分那种,两人很轻松地调侃着胡军。
很快,胡军出来了,他不自觉在哼唱着我的太阳,看起来演得不错。
轮到下一组同学了,两人进去对着废墟就开始哭……
“孝子式表演。”
“哭丧系影帝。”
何冰和江珊就又开始编排上了。
“下一组,浔子,该你和红梅了。”何冰挤挤眼,“也让我们看看,人艺的演员是什么水平。”
刘红梅却又紧张起来,她都快要哭了。
两人进去的时候,江浔的眼神正好跟鲍国安碰了个正着,“江浔?”鲍国安的声音浑厚,他没有多说,“开始你们的表演吧。”
刘红梅看看江浔,躺了下去,“哭,快哭。”江浔小声道,“流泪,快流泪。”
可是他越是提醒,刘红梅的泪就是流不出来。
没办法,只能用强了,江浔一只手握住刘红梅的手,另一只狠命地掐了一下刘红梅的胳膊。
刘红梅疼得汗都出来了,可是又不能叫出声,眼泪一下子就顺着眼角下来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坏喽,人死了,忘记说台词了!
江浔只感觉脑子嗡地一下,刘红梅没说台词,他给自已编排的台词就全用不上了。
“怎么不说词啊!”
哦,江珊看着里面的江浔,却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嗯,他们没有台词?”鲍国安也很奇怪。
零台词的表演,就是因为缺少了台词,所以需要在静默的世界中,用自己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展现自己的世界,这种表演很考验演技功底!
大一学生一般不会选择这种表演方式!
他哪知道,江浔此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演”了,他只能从以前的影视剧中回忆相同的画面。
对,小时候从画报上看的欧仁·德拉克拉瓦的名画《墓地上的孤女》,葛丽泰·嘉宝的电影《瑞典女王》,国破家亡,主角乘船离开,面无表情但满含悲痛和绝望……
……
江浔的表情慢慢变了。
那些真实震撼过他的记忆,触发了他对灾后难民绝望的真实感受。
坐在刘红梅身边,他没有大哭大喊,只是静静地坐在废墟上。
“这孩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表演老师朱彤率先感受到了江浔的变化,这孩子什么时候会调动情绪了?
不一会儿,江浔抬起头,看向天空,他的眼眶慢慢湿润,这才缓缓滑下泪来。
好一阵子,教室里的考官就这样看着他,他这样看着天空……
“这到底是演没演?怎么还不开始?这样会判零分的!”教室外面,何冰等人看不清楚里面,他实在替江浔和刘红梅着急。
“别说话……”江珊似已看出端倪,她看到鲍国安和朱彤站了起来,都是一脸严肃。
“怎么样,”鲍国安的脸上很是沉痛,他征询朱彤的意见,“我看,这,应该是这次考试惟一一个满分。”
满分?
躺在地上的刘红梅一下睁开了眼睛,江浔脸上的泪就滑落到她的脸上。
满分,还惟一?
窗外的何冰很不服气,这就演完了,可是江浔什么也没有演啊!
他正要举手,可是陈小艺却抢在了他前头,“老师,还没考完呢。”后面还有几组同学,陈小艺和韩青也没上场。
何冰马上附和起来,他跟江珊也没上场,他们都没看着江浔是怎么表演的。
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挖废墟,也没有嘶吼。
鲍国安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直接点评,“一个演员,要用全身心去感受一种情感,并运用到当下的规定情境中,这是情感再创造的过程,也可谓演员工作中最美妙的阶段。”
他看一眼江浔,“当每句话、每个动作表情都被情感激发的,演员不用机械地背台词、背走位,而是真正活在其中了,所以,这段表演我给这两位同学打了满分,我想,这也是本次考试惟一一个满分。”
满分?
刘红梅看着江浔,差点就要抱住他了,现在,她想哭又想笑。
该死浔子,刚才拧疼我了……
……
“我巴不得他拧我呢,”何冰考完,到底不是满分,九十分不到,他郑重走到江浔跟前,“浔子,我可告你,你已经不是原来的浔子了,红梅,你也不是原来的红梅了。”
他还漏说一句,他也不是原来的何冰了。
因为考试完后,朱彤老师当场宣布,以后学校决定,一个礼拜他们每人要排演四个小品,原来可是每周两个的。
中戏对学生要求严格,大一交不出作业就退学,现在四个小品,就象四座大山压在每人头上。
“可要了我的命喽……”何冰长叹一声,“四个小品,四个!同志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