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香港,秋意正浓。
街头的寒风吹过片片落叶,一名女子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摇篮,她左顾右盼,见街头无人,她轻轻地将摇篮放在墙边。
再抬头时,满脸已是泪眼婆娑。
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躲在不远处的街角,紧张地朝这里张望着。
摇篮里是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
也许是闻不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也许是寒冷的风吹得他浑身发凉,婴儿发出嘹亮的哭喊声。
哇——
可是长街依然冷清,只有婴儿的啼哭在寒风中回荡。
女子心如刀绞。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待她揩干泪水,再看向街头时,却见一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肮脏不堪的衣裳,正一步一拐地走来。
哦,她是一個残疾女人。
她也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看到街角的摇篮,她犹豫片刻,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摇篮里的婴儿粉嫩粉嫩的,软软糯糯的,让人心生怜惜。
残疾女人失神地打量着这个婴儿,她轻轻地翻着摇篮里的物品,里面没有只字片语,更没有一点钞票。
哦,残疾女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她生命的婴孩,残疾女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后她开始剧烈地咳嗽。
她是上海偷渡到香港的,在这里她自己的生活也十分艰难。自已都养不活,如果再加上一张嘴……
她摇摇头,最后看一眼婴孩,艰难地转过头。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突然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嘹亮的哭声。
残疾女人的脚步慢慢停住了,她站住了,良久,慢慢转回身子,来到了摇篮旁。
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女人身上的一丝温暖,婴孩突然停止了哭泣,睁开眼睛就这样望着她。
残疾女人心底最柔软的东西突然被触动了,那软软的小身体仿佛再也不能跟她分开。
哦,她想起听人说过,领养孤儿能够得到政府补助。
好吧,她慢慢把婴儿裹好,放进摇篮,一步一拐地朝前面的街头走去,那里一处逼仄潮湿寒冷肮脏的地下室里,是她的家。
躲在街头的女子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手里的摇篮,已是泪雨滂沱……
她的孩子,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来到世间,可是现在寒风却把他吹走了……
从这一刻,他与亲生父母的缘分就彻底断了,以后,人生再未相见……
……
从街头走向地下室,竹篮中的婴孩,他不幸的童年序幕正式拉开。
残疾的养母,文化水平低下、独自一人来到香港打拼,领养这个小婴孩后,她得到了政府的救济金,再加上打零工的一点微薄的工资,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勉力维持生计。
一个残疾的女人在社会上本来就会遭受到很多的不公平,现在又置身在经济十分匮乏的环境中,她的脾气很不好。
生活窘迫,再加上性情古怪,养母时常打骂这个小男孩。
没有钱,养母不会给他做太多的食物,有的时候实在太饿了,小男孩自已学会了用酱油泡剩饭填饱肚子。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童年没有吃过肉,蔬菜都吃得少,最美味的食物就是一碗酱油拌饭。
在养母的教导下,他开始在家里做家务,在街头摆地摊卖东西……
幼小的孩童,羸弱的身影,伴随着香港的日出日落,伴随着一天天香港街头匆匆而过的行人,他已经五岁了。
即便如此,他对眼前的生活,还是心怀感激。
要知道,一个被遗弃过的人,是没有资格做选择的。
这个道理,对这个孩子而言,不用铭记。在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一刻,便深埋于脑海。
今天,香港的街头依然车水马龙。
今天,养母罕见地让他吃了饱饭,还给他带回了一点点烧鹅。
“妈妈,你吃。”五岁的孩子举起稚嫩的小手,把一块烧鹅举到妈妈面前。
脾气乖戾的养母第一次露出笑容,她转过头,“姆妈不吃,你自已吃。”
从未吃过这么美的味道,小男孩用肮脏的小手,贪婪地把烧鹅送到嘴边。
“吃完跟姆妈出去一趟。”养母的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一双浑浊的眼睛变得茫然。
她牵着小男孩的手,来到一处公共汽车站。
人潮熙熙攘攘,车流汹涌澎湃,“你在这里等着姆妈,不要走开。”养母看看他,放开了他的手。
小男孩抬起头,看着养母。
他虽年幼,却很快明白她的意图。
他一天天的长大,花销增加,养母有了遗弃他的想法。
他静静地站着,没有哭也没有闹,在人潮的大海中,如一粒芥子,微若浮尘……
他默默地看着远去的养母,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
也许是感受到了孩子的目光,养母颤巍巍地回过头来,站在街角的男孩一声不吭,可是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养母没有离开,街上人潮汹涌,他们就隔着汹涌澎湃的车流对视着……
养母没有上前,男孩也没有离开……
穷到极致,善良便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明知随时可能身陷险境,还是会有片刻心软的人,才能将恶抹杀在摇篮里。
养母浑浊的眼里突然流出了泪水,她穿过人潮,慢慢走近了男孩,握住了他的手。
她什么也没说,牵着男孩瘦弱的小手,颤颤悠悠地又行走在人群中......
……
养母送他到一所教会学校里学习,在这所教会学校中,男孩是唯一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看到他是没有任何人帮助的,也没有父母,因此孩子们都会欺负他,说他的样子是一个杂种,也没爹生,没娘养。
有一次,气不过的男孩跟他们厮打起来。寡不敌众,最后被打到流血。
没钱看医生,他只好找裁缝帮忙缝上几针便草草了事。
好几次,他都想逃离教会学校,等真的逃出来了,才发现已无处可去。
没办法,他又回到学校,向老师下跪认错,忍痛接受着几记响亮的耳光。
……
生如蝼蚁,却拼命朝有光的方向爬去。
男孩就是那只蝼蚁,生来悲苦,所见所到之处处处晦暗。
他没法逃离,只能在混沌中抓取藏在命运缝隙中的一丝微光。
终于,他的执着,迎来了曙光。
十六岁那年,男孩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做选择的资格。
在教会学校中,来了一对参观的美国的夫妇,他们很喜欢男孩,因此特地找他来聊天。
他们愿意资助他前往美国!
男孩欣然接受,在办理出国证照时,突然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你不如就叫高翔吧。”教会学校的校长看着天空,“象一只鸟儿一样,高高地飞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