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下酒菜,酱牛肉,拍黄瓜和凉拌猪头肉,是北平人喝酒必备的佳肴。
切好的酱牛肉看起来鲜红有光泽,黄瓜也是清脆爽口,猪头肉已经切成薄片,里面还放了点酱油、大蒜、米醋、香菜……这三样下酒菜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于是之与苏民的谈兴就更高了。
到了这个时候,江浔总是缠着于大爷和苏老师,问一些人艺的人和事。
“大爷,您演一个人物,如果开始没感觉,怎么才能找到感觉?”
于是之夹起一块黄瓜放进嘴里,苏民就笑着提醒他,“你演龙须沟里的程疯子,不是一开始就老找不到感觉。”
“对啊,那时焦菊隐先生就提醒我,他说,你演的这個曲艺艺人是怎么拿八角鼓的?我说,我就这兰花指这么拿……”
“后来,焦先生又问,你弹八角鼓怎么弹?我说,也是兰花指弹啊,我的手平时都是这样的,得到焦先生这么一点拨,我一下通过手的动作找到人物感觉了……”
哦,这都是这些老演员一辈子的心得,花多少钱都听不着,江浔暗暗记在心里,“大爷,喝酒。”
“小浔子,说吧,你还想问什么。”于是之笑着看江浔给他把酒斟满,舒坦地倚在了藤椅上。
“对啊,我看电影版的龙须沟里,新中国成立以后,程疯子当上了自来水管理员,开自来水的时候都是用兰花指……”
“对,后来,我把这个借用到茶馆里,”于是之谈兴愈发浓烈,“你看,第一幕的时候,我的手老乍着,为什么,我当时在贴莫谈国事的标语,手上都是糨子……”
他没功夫去擦,因为客人特别多,只能一边干着一边招呼着,又怕弄脏了大褂,所以手必须得乍着……
哦——
江浔与丁志诚都是长叹一声,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是根据动作来的,是有生活的,好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演茶馆就光学了于院的手的动作!
“浔子,吃皮蛋。”苏民很满意自己的学生,他剥开一个皮蛋,切了一半递给江浔,另一半递给丁志诚。
腌制出来的皮蛋,颜色分明,香味独特,一口皮蛋一口酒,别有一番风味。
“你看啊,我猜,大礼拜天,你们俩跑回院里来,是不是为……那张报纸?”于院拿筷子点了点这两个年轻人。
对啊,两人原以为院里现在都会谈论这事,可是人艺就是一汪深不可见底的湖水,报纸的新闻在这里连响都没打出一个来。
“我说,志诚,浔子,你们俩说,我们人艺的旗帜能打多久?”于是之问道。
这个不好回答,说多说少都不合适。
“嘿,你们俩小滑头,要我说啊,人艺不是一个人的人艺,焦先生教我演戏,苏民现在教你们演戏,你们将来也会教人演戏……人艺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对,干脆雷雨就由青年人挑大梁。”苏民笑着提议道,他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江浔赶紧又给他满上一杯。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着,可是,你们年轻人,要接过我们演过的的戏,这是场硬仗,也是一个向死求生的挑战。”于是之突然变得一脸平静,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很坚定。
他指指丁志诚,又指指江浔,“小浔子,”江浔一下抬起头来,“你们,得把这些戏拿起来。”
他看着眼前火红的豆腐乳,“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青出于蓝要胜于蓝,雷雨中的周萍,周冲,鲁大海,四凤,还有繁漪,就从我们的学员班里挑选演员吧……”
……
中戏人艺八七班的同学,已经在中戏上了快两年的课了。
这两年,老师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将来能不能站在人艺的舞台中间,看你们的努力,看成绩”。
因此,全班同学都很拼,互相比着,一周要交四个小品,有人就排五六个,为了抢排练场差点打起来。
班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徐帆、陈小艺、江浔学过戏曲,上形体课的时候,他们仨特别轻松。
男生中,李洪涛年龄是最大的,女生中,龚丽君年龄是最大的,大二的时候,她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比江浔足足大了七岁。
龚丽君没学过戏曲也没学过舞蹈,今天形体老师又说她了:“龚丽君,你先下来,你的动作太差了,影响别人了。”
看着龚丽君一脸通红眼里还夹着泪,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今天形体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江浔琢磨着下午再去人艺走一遭,嗯,有苏民老师保着,有夏导眷顾着,他总感觉他饰演周冲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少爷,您以前是大少爷,现今又要演二少爷,瞧,您这身行头……”何冰夸人就跟损人似的,眼瞅着江浔一身白T恤加牛仔裤,很清爽也很时尚。
中戏八七班这些同学,到了大二,都知道了自己的短板在哪,那就得比别人多下功夫。
弱项要赶上来,强项要更强。
这么一来,大学四年里根本没有时间瞎玩瞎闹。老师们也嘱咐:认认真真地学,精力不要放在打扮上,好好研究你们的专业,专业学好了,将来怎么漂亮都行,专业学不好,再漂亮也排不上戏。
跟他们不一样,比他们高两届的中戏八五级表演班可风光了,男孩女孩都挺漂亮,巩俐、史可成名又早,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相比之下,八七班这群孩子显得特别土,一个个都不打扮,没有心思比着穿比着玩,只顾着好好学。
但江浔就是个另类,人长得好,也会穿衣服,走到哪里,让人不注意到都很难。
学校食堂里,人声鼎沸,江浔所过之处,都是光彩照人的,无数女生看向他,也有胆大的上前打着招呼,可是他却注意到角落里的龚丽君,无精打采,颇有些强颜欢笑。
“怎么看着不高兴,受委曲了?”江浔拦住陈小艺,她已经吃完饭,她这张快嘴,江浔问一句,她就能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告诉他。
“谁受得了老师整天价批评,这次雷雨选角,更没戏了……”陈小艺不说是谁,江浔也听明白,龚丽君现在想退学,压力太大,学不下去了。
“就这么走了……你说都在这儿学了两年了,再回社会上重新找工作,脸往哪搁,岁数也在这儿摆着哪……”
支书何冰端着饭盆坐过来,可是他的气愤并不影响他的吃喝,“浔子,你走南闯北,王志文老师都夸你是一颗人丹,待会儿你没戏,你去劝劝龚丽君,你们一大一小,彼此好说话,就这么定了,我先走了,你瞧我这一天忙的,脚不沾地儿,还不落好,净落了一身的埋怨……”
“哎,何寡,你等等。”江浔想拒绝,何冰已是蹿出了食堂。
……
龚丽君小口小口地喝着菜汤,一个礼拜六个小品,让她直掉头发,现今,大家都在惦记着雷雨里的角色,能演上雷雨,是话剧演员一辈子的心愿。
可是看眼前这态势,她估计自已实现这不了这个愿望了。
就自已这成绩,怕是真的要退学了……
她看一眼徐帆等人,聪明朝气,戏也演得好,她就越发感觉自己没戏,唉,这种无能为力,自己看不到未来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这种难受,让她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看着食堂里人来人往,听着周遭的笑声,还有几人有意无意的瞥来玩味的目光,她就感觉自己真的不应该来中戏。
“是不是感觉自己不该来?”
就在她想找个地儿掉眼泪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句十分欠收拾的话,听着就让人想给他一大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