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我感觉不是形体,不是台词,而是你想演……”
我想演,一个演员想演,这也不对?
龚丽君没有打断江浔,她静静地看着江浔,在午后的雍和宫,听着这位比她小了七八岁的小师弟在给她上课。
舞台表演,好的基本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好的表演是什么?在练好了表演基本功之后,重要的,却是不演。
为什么我们常常在看影视剧时,觉得某个演员用力过猛,表演痕迹重?你无法进入他的表演情境中,只能不断注意到他在演。
这是啥原因呢?
“原因就是你心里没有的话,在台上你就想演。”江浔把桃子放在地上,“来,我们试一下,姐姐,你问我,你说,浔子,你吃饭了没,我说没有,你说,没吃饭,走,吃饭去……”
就这样?
龚丽君不敢怠慢,她想了一下,走到江浔跟前,一下子站住了,认真地打量着他,问道,“浔子,你吃饭了没?”
看江浔回答,她才又道,“没吃饭,走,吃饭去……”
打住!
江浔一下喊了暂停,“姐姐,问题就在这儿。”
龚丽君只是在外化地“演”动作和情绪,但内心并未理解,也无法进入一個情境。
你瞧我的!
“丽君姐,你吃饭了没?”江浔吊儿郎当地走到龚丽君跟前,步子丝毫没停,手里还在拍着脸上,好象上面有苍蝇似的,“还没吃啊,走,吃饭去……”
哦,龚丽君看出来了,自已的表演是板的,硬的,僵的,而江浔的表演是松的,软的,活的,刚才的他就象一个二流子,碰到了胡同口的邻居,随意说着生活里的话……
“对,你得松下来啊,还有啊,你要演繁漪,你得知道旧时代的姨太太,怎么生活,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拿手帕子……”
嗯,怎么生活?
龚丽君突然感觉到,眼前的江浔,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听说过,旧时代一位姨太太是怎么被逼疯的,她见天打开窗户,坐在窗户边,一粒一粒地把自己的衣服扣子解开,……她们拿手帕,得用兰花指,或者两只手握着,你可不能用五根手指头攥在手里,这不是洗脸搓背的毛巾……”
呵,龚丽君一下笑了,“浔子,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在火车上,跟蓝天野老师聊了一晚上,听郑榕老师说的,什么都聊,就说到这个,”江浔回想着去上海演出的时候,蓝老师也说过,演员肚子里就得有五行八作,要用的时候才能随时掏出来。
“你看,这样……”
江浔随手接过龚丽君的手帕,轻轻低头,用手帕掩住自已的嘴,另一只手却用扯在了手帕的底角,一幅娇柔无力的样子。
龚丽君看他这样阴柔,原本想笑,可是真的笑不出来,如果不看正脸,从背影看,还真象一位民国女子。
“对啊,民国女人都穿旗袍,你不能这样一屁股坐下去,这样,旗袍非给扯了不可,那就露出腿了,没有美感……”江浔看一眼龚丽君,“你要这样……”
他轻轻地先捋一捋下摆,然后慢慢地坐在石栏上……
瞧,这还真象一位民国的娇小姐!
这时,龚丽君心里只能叹口气,眼前的江浔,能演好少爷,能演好疯子,也能演好女人!
一个男人能把民国女人演成这样,自己确实只有仰望的份了。
哦,真的处处是学问,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信心,她要争取,她要演繁漪,她要站在人艺的舞台上……
她,不想回家了!
……
一路溜达着从雍和宫回到中戏,迎面正瞅见徐帆,她的身后不远处,是潇洒的王老师。
现在,对他们俩的关系,学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知道了。
“帆子也想演繁漪……”
见到徐帆,这位常被苏民老师夸奖的插班生,龚丽君中午攒的那点子劲儿,一下跑没了。
大家都知道,王志文是教台词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帆的台词肯定没少受辅导,现在,王老师肯定辅导她怎么说繁漪的台词。
要知道,剧里有大段大段的繁漪个人的台词!
“吃小灶咱也不怕,”江浔马上看出了龚丽君的心思,“时代不同了,以前的雷雨里,全是阶级斗争那一套,你要演出一个不一样的繁漪……”
其他女演员把繁漪演得郁悒忧伤,但暴风雨中仍挺拔着的繁漪,也有晴朗的去积极去争取幸福的一面,这是八十年代的时代基调,演员不能脱离时代……
同样,戏曲也不能脱离时代!
……
今天,人艺艺委会的两位老师要到中戏来。
一位是郑榕老师,他曾在前两版雷雨中饰演周朴园,另一位是朱琳老师,人艺的话剧皇后,她在五四版雷雨中饰演鲁侍萍。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师们是给雷雨选演员来了。
要选雷雨中的演员,可是老师们却没有让他们表演雷雨中的任何一个角色,就是看着他们上课。
排练厅里,大家都瞪起了眼睛,人人手里都有活儿,眼睛都盯着郑榕朱琳,徐帆也在努力。
“苏老师,您看,我特想演繁漪,这些日子,我不吃不睡,剧里所有的台词我都背下来了……”
苏民一愣,把整本雷雨都背下来,这孩子得下多大的功夫。
繁漪这个角色,从有风声起,她就早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眼看雷雨建组在即,她不想煮熟的鸭子再飞走了。
“嗯,苏老师,这事儿,我没法儿自己跟夏导说。”徐帆认为,她就是繁漪,繁漪也就是她,她自认为比不上江珊漂亮,可是她是大青衣的料儿,院里也是把她当大青衣培养的。
“青衣”相较“花旦”而言,是更为成熟、稳重,更具多面性的女性角色,更需阅历和沉淀、内涵与韵味,以及由内而外的气场。
因此,在人艺每年招聘新演员时,“青衣”一向是稀缺资源,而新来的女演员多数是“花旦”,需要经过多年培养才能逐渐打造为“青衣”。
如果在大学二年级,能被繁漪直接带上了“青衣”之路,一路到底,再不复返。
自已在话剧舞台上,那就是无人可挡了!
“朱老师,我是徐帆……”
“郑老师,我看过您演的周朴园……”
一声一声老师叫着,嘴甜会来事,郑榕和朱琳还真得记住了这个聪明大方的姑娘。
看着郑榕的样子,朱琳还夸奖了她,徐帆心里安心不少。
可是一转眼,她就瞅到了龚丽君,龚丽君在班里的学习并不突出,她也压根没拿她当对手,“龚姐姐,你说,繁漪,会不会从我们八七班产生,八五班的岳秀清,八一班的郑天玮,你看,她们象繁漪吗?”
龚丽君不言语了,说了半天,徐帆认为,繁漪根本不会跟她划等号。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临走时,朱琳终于发话了,“除了徐帆,还有哪位女生,想来试一下繁漪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