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周公馆，在一天一夜间发生了诸多变故，公馆中的两代人都被卷入命运的漩涡之中——兄妹相恋，父子反目，继母与继子间的情感纠葛，曾经的恋人再度相见恍如隔世……

江浔静静地坐在排练厅里，看着于是之、苏民、夏淳、郑榕、朱琳、韩善续、顾威……走进来，他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人艺重排《雷雨》，自己演二少爷周冲，王刚演鲁大海，濮存昕饰演大少爷周萍，同台演出的是演鲁贵的韩善续老师、扮演周朴园的顾威老师，以及龚丽君饰繁漪，八一级学员班的郑天玮饰四凤……

老师和同学，终于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有了对手戏。

“对，这是话剧史上一部真正的大戏……”夏淳导演发言，他还是习惯抽着烟，“中国话剧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真正意义上成熟起来就是从曹禺先生的《雷雨》开始的。”

这部剧自30年代诞生后，被无数次搬上舞台，且常演常新，长盛不衰。

在这部剧中，有人看到封建专制的压迫，有人感悟出女性的觉醒，有人感受到了深深的爱……也正因为此，文艺界流传着“说不尽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之说。

进入八九十年代后，前两版中那种明显受到阶级斗争理论影响的表现方式，比如，周朴园是资产阶级代表，鲁妈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对象，这不但偏离曹禺的创作初衷，也已不能满足此时人们的欣赏口味。

“比如对周朴园和鲁妈的关系，我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初恋是最难忘的……”

哗——

排练厅里大家都轻声笑了，夏淳导演说出“初恋”两个字，江浔就感觉跟他的岁数不搭。

“嗯，”夏淳导演也笑了，他看看也在笑着的于是之，“周朴园和蘩漪的关系，也不是他有意折磨对方，他是用自己认为最正确最好的方式来爱繁漪，而这一点恰恰是繁漪绝对接受不了的。”

哦，这确实跟以前雷雨的表现方式很不一样。

江浔看看龚丽君，她头也不抬，快速地在本子上记着。

“这一次复排雷雨，我们大胆启用年青演员，来饰演繁漪，周萍，周冲，四凤，鲁大海，你们认为，哪个角色是最难演的。”

繁漪？

龚丽君终于抬起头来。

曹禺先生曾写道：繁漪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

“周萍最难演。”江浔看到夏淳导演的目光扫过来，他看一眼濮存晰就笑着说道。

嗯？

人艺的大佬都看向这个小伙子。

“曹禺先生在《我如何写〈雷雨〉》中提到过他是最难演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怎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

哦，小伙子是下了功夫的。

“对，我们苏民老师演过周萍，他就写过一篇文章，我为周萍找同情……”

哦，苏民笑了，他是第二版周萍的扮演者，三十三岁的时候开始演周萍，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在演周萍。

但是在1979年版时，已有观众反映，“两个演员加起来都100多岁了，还谈恋爱？人艺就找不出合适的年轻演员来了吗？”

于是，这次重排，夏淳导演决定起用新演员，也有让这部大戏薪火相传的意思，人艺还有年轻人嘛，人艺的旗帜也要一直打下去！

“不止你们苏老师演过周萍，于院也演过周萍……”韩善续笑道，江浔感觉他不象鲁贵，也不是天下第一楼里的大头，倒象是杀害了唐僧父亲的贼人。

可是，再看于是之，苏民和濮存晰，好嘛，三代周萍今天聚齐了。

“我啊，我演得不好……”于是之笑着摆摆手，“周萍让我碰上了鬼打墙。”

1954年，《雷雨》在人艺首演时，于是之演周萍。

他是城市贫民出身，没有过大少爷的生活体验，与角色有距离，演起来总是很别扭。

由于对人物生活很不熟悉，无法展开想象，而且越出不来戏就越紧张，表演越生硬。

“《龙须沟》里的人物几乎都是我童年时的街坊四邻，《雷雨》里的就不行了，特别是周家的人，他们从未在我的生活里露过面。”

为了排戏，于是之也曾找了家名门望族去看了几次，谈了谈，只觉得听着新鲜，引不起他任何举一反三的想象来。戏组里的同志们也用他们所记得的生活启发他，同样无效。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就像一块湿劈柴，怎么也燃不起火苗来。”于是之笑着看着大家，那些往事却如火星般闪耀在他的双眸中。

后来，戏组的工会小组在每周星期四的工会日里，拿于是之当作重点，力争帮他突破。但是，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帮忙，只能是越帮越忙。

万般无奈，于是之竟然对导演哀求说，干脆你教我好了，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吧！

最为严重的时候，排起戏来由于紧张站位不对，导演竟然上场用手使劲掰动着他的双脚，但并没有掰动。

为此，于是之在众人面前羞愧难当，面红耳赤，连连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想看，于是之是一个要求自己很严格又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如何能受得了啊？

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丧失了排戏和演戏的信心，他甚至出现了要马上辞职，改行去做共青团工作的念头，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块能演戏的材料”。

他甚至还极为难过地认为“自己这么年轻就成了浮名过实的没有出息的人……”

“后来，总理还批评了我……”往事追忆，却如似水年华般滑过。

得知周恩来总理看戏以后批评他的台词听不清楚的意见后，于是之心里很是不好受，但他却丝毫没有加以掩盖，而是立即动手写出一篇文章——《恩来同志批评我的台词不清》，马上拿到一家报社去发表出来，以警示自己一定要克服的缺点和毛病，并争取同行们和广大观众共同来进行监督与帮助。

“你们不象我，演得不好，也不会演周萍，你们都来说一说，你们心中的周萍……”于是之笑着看看大家，目光中满是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