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人山人海,周围十里八乡,都赶过到新林村,看北影厂拍电影。
加上今天新林村赶大集,放眼望去,雪野上到处是人,到处是自行车,到处是红绸彩带,到处是是人声鼎沸。
演员们下了车,好不容易才走进自己家的院子里,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
一串串的红灯笼,盖帘上的饺子豆包,贴着福子的大鱼,挂在绳子上的鸡和肉……一切都充满了浓郁的东北年味。
“劳驾,给我们拍一张,留个纪念。”
梁天到底按捺不住,主动邀请谭小燕给拍照,黄健中导演,姜一,李保田,赵丽蓉,王丽云,史兰芽,葛优,申军谊,江浔……开机仪式上,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此定格。
黄导作了简单的开机动员,赵丽蓉与李保田老师就开始化妆了,虽然初次到自己的家,可是两人都不陌生……
嗯,摄像机架好,赵老师拖着木犁,走了两遍机位,村里的群众演员也准备好,老人家就开始拍摄赶集这场戏。
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的气氛,到处都是赶集和置办年货的人,可是赵老师一脸的忧伤,她用嘴摘下手套,拿出一个小手绢来,里面抱着的是钱……
她拖着一车的肉和其他年货到了家,在数来宝的哄闹下,老人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另一边,李保田老师饰演的程大爷,坐在自制的爬犁上,上面是他置办的一堆年货……
拖着爬犁走到家门口,看着程大娘赵丽蓉老师正在贴财神,李保田就笑着喊了一句,“嗨……”
赵丽蓉一回头,满脸的皱纹就笑开了,她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你咋自己個弄个爬犁就回来了?”
“省点钱哪……”李保田老师的台词透着喜庆,也有欣慰,还有看到老伴后的激动,几转情绪就起落在这四个字里。
“你一出去就半年多,还省这两小钱……”赵丽蓉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要给李保田老师系上。
“看你阔气的……”
“给你掸掸……”
“行了,行了,”李保田笑着一抬手,又把围巾给赵丽蓉老师戴上,他满眼都是宠溺,“别冻着了……”
“我是心疼你,冷不……”
……
全场很静,只有北风呼啸。
作为全国第一部同期声影片,现场直接收音,这效果不错。
当黄健中导演喊了停,江浔马上跑过来,把两件军大衣给赵丽蓉和李保田披上,“爸,妈,你们歇会,喝杯热水。”
“还是我们家老二疼我们。”赵丽蓉立马脸上笑开了花。
得,场记一看这架式,这演员要把自己的活儿给干了啊。
可是这一段,却让在场的年轻演员都很震撼。
两人的表演,丝毫没有表演痕迹,全是生活化的语气,全是生活化的动作,两人好象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似的,今天似乎不是来拍电影,倒象是拍家庭记录片来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两人的戏很顺。
“下面一场,吃饭的戏,拔火罐的戏……”执行导演李小婉就开始跟两位老师沟通,“其他人,准备吃饭。”
中午的饭,吃上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
村里给准备的杀猪菜,还有村民送来的自己家的年货,倒很是丰盛。
江浔扯着一猪蹄,一边啃着一边坐在赵丽蓉旁边,听她跟李保田对戏。
电影其实讲的是东北某小城程家,一家13口人,大年三十的喜怒悲欢。
除夕,父亲在外奔波了半年,赚了些钱回家过年,母亲围着锅台转,包饺子,与丈夫一起盼着儿孙们来过年,可是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度过了冷冷清清的除夕之夜。
大年初一,儿女们陆续回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可发生的一桩又一桩的事,最终还是让这顿一年才吃一次的饭不欢而散,年就这么过了。
次日清晨,父亲母亲坐在爬犁上,怀着无限的伤感离开了自己富足的家。
所以,听着外面鞭炮响起,看着人家儿女团圆,老两口在这冷清的除夕夜里,这情绪就到了一个顶点,嗯,这戏不好演。
“赵老师您看这拔火罐,是不是给您找个替身,替您……”眼瞅着两人戏对得差不多,李小婉就过来了。
现在外面的气温达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有一场戏需要赵丽蓉露着后背拔火罐,她怕赵丽蓉扛不住……
“小婉姐,我来吧。”江浔马上道,他把猪骨头往边上一扔就站了起来。
赵丽蓉疼爱的摸摸他的头,就象摸着自己儿子的脑袋,“你瘦得跟个猴似的,我是你妈,我都六十多岁的人,身上的肉早松了,这观众一眼就能瞅出来……不用,还是我自己个来吧。”
李小婉还想劝,可赵丽蓉坚决不同意。
江浔也只能长叹一声,他知道,前世,就这温度,拍完后,赵丽蓉大病一场,落下肺气肿的毛病,唉,现在老人家还想自己个上,只能给她多准备点衣服了。
……
天色渐暗,所有演员,摄像归位,黄导示意可以拍了。
厨房桌上,是程大娘早已做好的年夜饭。
李保田老师坐在桌前,阴沉着脸,双目低垂,似乎对这顿年夜饭丝毫不感兴趣。
他不是拿筷子品尝菜肴,而是先拿起酒给两人满上,“程子,我给你存了十瓶人参酒呢……”
“咋,咋叫小名……”
“咋的,不兴叫……”
两人真的跟老夫老妻似的,周围的年轻演员看得也都很投入,大家真的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爹妈,就两位老师这么一演,他们自己仿佛也走进了这个家里,走进了角色。
两人相视一笑,李保田脸上的皱纹,赵老师脸上的皱纹,却慢慢又凝固了,气氛也凝固了。
“这皱纹都是戏。”江浔心里暗暗道。
“浔子,你说,后面让我们咋演……”谭小燕轻轻碰碰江浔的胳膊。
电影其实是按照话剧剧本来的,儿女们一家一家上场,他跟谭小燕接着上场,上场就要跟李保田与赵丽蓉对戏,这压力也太大了。
江浔不说话,他还在揣摩着两位老师的表演。
只见李保田沉默片刻,喊了一句“姐——”
他解开腰带,慢慢掏出八千元钞票,“都归你。”
赵丽蓉老师脸上的情绪不断在积蓄在酝酿,她彻底绷不住了,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哽咽着抽泣几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程子,我没白疼你!
黑暗的屋子里,火光霍地一亮,李保田老师把毛绒衣服披到赵丽蓉老师身上,灯火昏黄,赵老师眼神流转间含着脉脉温情……
“这戏,让我们怎么接……”
江浔心里只感觉七上八下的,演了这么多戏,从来没这感觉。
赵丽蓉老师的脸上的五味杂陈的表情,心疼、难过、欣慰还有这一年辛苦,没有什么技巧,一下却全然瞬间释放。
“我老了,老了,还是你惦着我。”
她60岁时才登上春晚舞台,她演小品与演戏,都没有什么表演经验,全是来自生活的观察体验,却让人觉得真实无比。
这一句台词,似有千斤的生活重量——男人孩子都在外,一个女人孤独而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
作为母亲的那种绝望和悲伤,很多细节,都值得好好咂摸滋味儿。
当黄导喊停,整个剧组都鼓起掌来。
“好,今天没有浪费一寸胶片,明天,浔子,小燕,就看你们的了。”黄导笑着寻找着人群里的江浔和谭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