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城,一间茅屋内。
“现在是建安二年,二月十八,辰时一刻……”
随着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的缝隙照入这间茅草房,程昱准时地睁开了眼。
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起床、穿衣、洗漱,并且对着挂在墙上的铜镜,仔细整理了一遍发髻。
一切动作都是那么有条不紊,淡定从容。
沙沙沙~~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叮铃当啷~~
这是开锁的声音。
执拗~~
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了,一名峨冠博带手举着一个托盘的身影,出现在程昱的面前。
程昱也不起身,只是大剌剌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贾文和你,亲自来送老夫上路啊!也好,死在你毒士贾文和手中,总好过死于那些庸人俗吏之手吧?程某谢了。”
“吾就奇怪了,你程仲德你怎么就确定,贾某人是送你来上路的呢?”
说话间,贾诩转身,关上了房门。又顺势坐了下来,把托盘上的红布打开,原来是四个菜一壶酒,以及两個酒盅。
“这断头酒都送来了,还说不是来送老夫上路的?”
程昱一边自己和贾诩各倒了一盏酒,一边笃定道:“一个月前,你们那位姜大帅胯下海口,要一个月征服河东郡。如果说,之前我还是对他还有那么点几近于无的信心的话,那现在,已经完全没了。”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月之期整好到了的日子。总不可能,姜耀不早不晚,整好今天取了河东郡吧?姜耀若是提前取了河东郡,为什么不提前来派人见老夫?哪怕他现在虽然没有攻下河东郡,但是马上就要成功了呢?也不必一定要今天派你来见我。毕竟,晚几日攻下河东郡,也不过是一个多月攻下河东郡,姜耀照样是惊才绝艳的英雄,我姓程的照样佩服。说到底……”
说话间,程昱将手中那盏酒一饮而尽,道:“说到底,姜耀是眼见河东郡短时间内不可能被他攻克,要杀程某泄愤罢了。”
贾诩微微点头,道:“程先生聪明。那么……来人!”
“在!”院外有声音远远传来。
“送程先生上路!”
“是。”
咚咚咚~~
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很明显是甲士在步行的声音。
“这一刻,终于到了么?也罢!人过五十,不称夭寿!我程昱今年都五十六了,这辈子不但饱读诗书,还做过东中郎将、济阴太守,两千石的高官,又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继承香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值了!我这辈子,值了啊!哈哈!”
说话间,程昱胡乱的夹了几筷子肉,放在自己的口中,又猛然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去,尽量显得慷慨豪迈,视死如归。
然而,他的动作出卖了他。
美味的猪肉,在他疯狂的咀嚼下,却是难以下咽。甘美的酒水也无法咽入喉咙。酒水混着肉末顺着嘴角流出,污了他的前面的衣衫,显得邋里邋遢,狼狈不堪。
说实话,程昱并不怕死。
自从程昱决定将乡亲们做成军粮那天,他就早已将个人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只是不甘心,死在此时此刻。
虽然东阿程氏也算士林一脉,但到了程昱这一辈,已经完全没落。就算程昱才高八斗,就算立下了击败黄巾保全东阿城的大功,就算程昱一直在乡间甚有名望,都一直没捞着什么官坐。
直到五年前,李傕郭汜率乱军攻破长安城,把天子的威严踩入云泥之中。天下彻底大乱,程昱才凭着才学,终于得到了做官的机会。
他喜欢这无法无天的乱世!
他甚至做过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他登上了泰山山顶,双手托举着一颗冉冉上升的太阳。
他无数次对人说起这个梦,向人们暗示着,他程昱是能够托举红日,辅助一代人主再次削平天下的人。
得程昱者得天下!
但是,实际上,这个梦有个细节,程昱一直没有对外提起,那就是:程昱在泰山捧日时,泰山脚下阴风飒飒,白骨累累,无数骷髅伸出手臂,发出凄厉的惨嚎。
“乱世捧日”,才是程昱对自身最真切的评价。
他认为,既然生在如此乱世,他就注定,要用无数的白骨和骷髅筑成王座,并将那真正的王者送到在王座上。
这是他的人生存在的意义!
这是上苍赐予他一身学问后赋予他的使命!
所以,当程昱认定了曹操是削平乱世的太阳时,就毫不犹豫的跟随。为了曹操能够获胜,他不择手段,甚至把乡亲们做成了军粮。
但是,现在呢?他马上就要去死了,而曹操的地盘撑死了不过一州之地,兵不过十万,哪有结束乱世的“太阳”的模样?
不能实现“乱世捧日”之愿就去死,辜负了平生所学,程昱面临死亡,能甘心得了吗?
别看他刚才,把姜耀的兵败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其实他也明白话语中有不小的漏洞。他也希望,贾诩能够义正言辞的反驳。
然而,贾诩根本就不反驳,只回了一句“程先生聪明”,就堵死了他的一切希望。
现在,更是要叫甲士进来,结果他的性命。
一切,都无法挽回!
这一刻,程昱的心情完全跌入了谷底。
执拗~~
门再一次被推开了,两名甲士的身影出现在程昱的面前。
“你们来……啊?是你们?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程昱先是满眼绝望,眨眼间就变成了满眼错愕,进而几分不太确定的狂喜!
因为,这两个甲士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两个儿子程武和程延。
姜耀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攻破许昌,把程昱的家人抓到这里来吧?
那么,剩下的岂不是只有一个可能?
“您当然不是在做梦了。”
程武和程延大礼参拜,道:“儿子参见父亲大人!姜大帅慈悲、,用俘虏李典换了咱们全家和您团聚。现在,我们全家都是姜大帅的人了!”
“那河东郡……”
“河东郡早在十日前,已入姜大帅之手。好叫父亲大人得知,事情是这样的……”
程武在历史记载中,是让诸葛亮都吃个大亏的人物。
他口舌便给,迅速将姜耀二十日取河东郡,杀匈奴单于呼厨泉及其残部五千余众,乃至于和曹操换俘一事仔细介绍了一遍。
随着程武的介绍,程昱越来越是眼中发亮,到了最后简直能放出光来!
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姜耀真的一个月内取了河东郡,赢了和程昱的赌约。程昱能够活命,继续一展所长。
关键在于,姜耀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各种手段。
当初,姜耀发明双腿马镫,一万破三万,虽然已经称得上惊才绝艳了。但是,程昱心中隐隐有个疑虑,姜耀这种灵光一现的发明,是不是偶然?
如今,姜耀为破河东郡,又改进了“发石车”,轻取大阳城。一次是偶然,接连两次难道还是偶然?
姜耀对匈奴人的酷烈手段,相比曹操,更是合程昱的胃口。程昱连老乡的命都不在乎,更何况匈奴人的命?他早就建议曹操,这些匈奴人畏威而不怀德,早晚降而复叛,为华夏之患。不如击败匈奴人后,全部坑杀,以绝后患。曹操不听。而姜耀,却是做了程昱一直想做,而没做到的事!
还有,姜耀不声不响地接来了程昱的家眷。
说实话,姜耀对程昱绝对算不得客气,又是强逼他下跪,又是给他安排茅草房舍做牢房的,完全把程昱当成一个俘虏来看。
但是,姜耀真办事啊!
解决了程昱投降后最大的隐忧!
威严霸道没有妇人之仁,而又举重若轻能为手下遮风挡雨,简直是程昱心中最完美的主君形象!
当然了,程昱愿意效忠姜耀,可不是意味着他对贾诩有什么好印象。
“原来如此。想不到姜帅只用二十余日,就取了河东郡。不但取了河东郡,连我的家眷都保全了……我程昱败在姜大帅的手中,真是心服口服。不过……贾诩!”
顿了顿,程昱恶狠狠地像贾诩看来,道:“老夫愿赌服输,自是愿意投降姜大帅。但是,你刚才无故戏耍老夫,又怎么说?”
贾诩的面上却不但毫无歉意,反而前所未有的郑重起来,冷笑道:“怎么?程昱你认为,刚才我是在故意消遣你?”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贾诩伸出了三根手指,道:“贾某人刚才之所以要如此做,有三个原因。”
“愿闻其详。”
贾诩道:“其一,千古艰难唯一死。贾某人就是要让你程昱在临死之前,想清楚,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为了效忠曹操而死。”
“我……”程昱面色一黯,道:“我想清楚了,我不愿意为曹公尽忠而死。我想不负平生所学,在乱世中辅佐一代人王削平天下诸侯,再造太平。这个人王,到底是曹公还是姜大帅,都不是那么紧要。当然了,若是像李傕或者郭汜、吕布一般,注定要败亡的匪类,程某宁死不降。”
贾诩继续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程仲德的其二了。在你眼中,无论主公还是曹操,只要有统一天下的希望,都可以效忠。现在,吾让你体验死到临头的感觉,就是想告诉你。若是你降而复叛,再被主公俘获,这次的感觉可就要变成真的了。”
“关于这点,吾以为贾诩你多虑了。”程昱傲然道:“老夫虽然不好利,却是好名。只是这名,并非什么忠孝仁义之名,而是乱世捧日、再造乾坤之名。老夫先侍奉曹操而后被俘,转而侍奉姜大帅,已经是背过一次主了。若是二次背主……老夫还有什么面目称乱世捧日?还不如死了干净。”
“所以,姜帅是你最后一位主公?”
“至死方休!”
贾诩微微点头,道:“希望你程仲德,记住刚才的话。现在,我再说最后一个理由。你临死之际,是否想过,若是姜帅真的一个月内取河东,你投降了姜帅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前程?”
“老夫出仕并不求富贵,只求不负此生,只要能成为开国元勋,实现乱世捧日之愿足矣。”
“好,咱们就谈开国元勋。想必,程仲德你以为,你最大的前程,不过是新朝三公吧?”
程昱深感莫名其妙,道:“难不成,还能有比三公更大的前程?吾之平生所愿,不过是乱世捧日而已,而不是乱世为日!”
贾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主公和曹操交换俘虏,为什么宁要两名美人,也不愿意要任何官职?”
“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主公喜欢美人,愿意放弃一些利益,也不算什么大错。”
人君也是人嘛,谁能没点小毛病?
既然愿意认姜耀为主了,程昱肯定是要“为尊者讳”的,替姜耀说话的。
贾诩却微微摇头,道:“吾曾经向主公问起此事。主公却说,无他,今日受了大汉官职,来日建立新朝取大汉而代之,难免让新朝白璧微瑕,反而不美。”
程昱面色一凛,道:“主公不但有天下之志,而且宁可现在发展受限,也不愿意让新朝抱憾。如此胸怀,程某佩服。”
“我当时的反应,和你程仲德差不多。但是,你知道,主公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
“主公说:吾之志向,可不仅仅是天下!”
“那主公的志向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三句话,是后世流传千古的“横渠四句”中的三句,只是去掉了“为往圣继绝学”而已。
如果这三句话听到别人的耳朵里,即便姜耀取得了现如今的成就,都会觉得姜耀太狂妄了,太自不量力了。
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啊?秦皇汉高都没做到的事,你姜耀凭什么能做到?你不但比秦皇汉高高明,还高明到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也太狂妄了吧?
然而,这话在程昱耳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程昱一个在乡间蹉跎了大半辈子的小老头,都能做“乱世捧日”的梦,而且坚信这个梦想能实现。
姜耀二十多岁,就建立如此功业的人,怎么就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了?
如果姜耀真的能实现平生所愿,那程昱作为开国元勋在后世的名望……
他甚至不是普通的开国元勋!
要知道,姜耀现在势力初创,数得上的谋臣只有一个贾诩。如今,再加上他程昱程仲德,也才两个。
如此说来。程昱在后世的名声,岂不是不在什么萧何张良陈平之下?甚至不亚于姜子牙?
“我程昱哪怕死到临头,都不过是痛惜错过了乱世捧日的机会。而主公一直想的,却是是开万世之太平!跟随如此明主,开万世之太平,才算不负此生啊!快!文和先生!”
说话间,程昱拽住了贾诩的袖子,道:“不谈什么赌约不赌约,现在,程昱就是真心实意愿为主公鹰犬,扫荡一切不臣!快!快!快带我拜见主公!”
……
……
半个时辰后,穰城城守府。
程昱面色肃然,大礼参拜,道:“臣程昱,拜见主公!从今以后,昱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仲德请起。”
贾诩对程昱之前说的那些话,当然之前跟姜耀事先沟通过。但是,眼见文武双全的程昱如此恭敬,姜耀还是甚为高兴。
他站起来,以手相搀,道:“能得仲德相助,吾如虎添翼矣!”
“多谢主公错爱。”
程昱这才重新站起。
姜耀吩咐他坐下,才继续道:“如今,我军已经攻占了潼关,取了河东郡,接下来就是取关中之地了。不知仲德你何以教我啊?”
“关中之地么……”程昱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字斟句酌地道:“微臣以为,主公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取关中之地,而是解决粮食的问题。”
“粮食?”
“主公当初和刘表结盟,想必是有一些存粮的。但是,现在主公多了一万三千俘虏,以及五六万他们的家眷。这些人人吃马嚼的,每天得耗费多少?还有,兵凶战危,谁敢言必胜?主公进攻关中,就一定那么顺利?若是旷日持久,主公的粮草可能供应得上?李傕郭汜等人祸乱关中久矣,真应了景儿,恐怕主公拿人肉当军粮都不够啊!”
姜耀微微点头,道:“未料胜,先料败。单凭刚才这一番话,仲德你就不愧为当世名将了。但是,这粮食的问题,到底该如何解决呢?”
程昱微微一笑,道:“万变不离其踪。哪里有粮食,就从哪里解决。”
“还是刘表?但是,吾刚和曹操议和,又刚取了河东郡羽翼丰满。刘景升怎么可能继续支援我粮食?再说了,年前,刘表已经支援了莪一批粮食物资了。到现在,似乎还不到三个月。”
对于刘表这头大肥羊,姜耀是相当满意的。
但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两三个月就薅一次羊毛,即便这头大肥羊脾气再好,也会闹脾气吧?
“那主公就不必管了。”程昱胸有成竹地道:“只要主公允许微臣为使,往荆州一行。多了不敢说,微臣至少再给主公弄十万石粮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