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娜飞回临峰城,迎接她的是城墙上守城军们震耳欲聋的欢呼。
白渡鸦每次归航,带给临峰城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每当看到她,人们对前线战况忐忑不安的紧张情绪便悄然安定了下来。
果不其然,白渡鸦随后在空中发射了一枚绿色的信号弹,这代表着前线的战斗已取得胜利。
看到这枚信号弹,伊芙琳长长舒了一口气,向身边副官吩咐道:“战争结束了,把消息传给城主府,将这则喜讯告诉城里的所有人吧。”
说罢,她迅速组织起一支部队,出城迎接骑士团去了。
这一边,尤娜降落在工坊的院子里,艾夏已经等候她许久了,迎上去帮她卸下瓦尔基里装备,笑道:
“辛苦你啦,战斗还顺利吗?”
“很顺利。”尤娜点了点头,“诺伦他们也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就好。”艾夏望着她脸上的白渡鸦面具,忍不住感叹道,“总感觉……你们都好厉害啊。”
她一直生活在安稳的上城区里,对发生在城外的战争一知半解,并无法直观了解它有多么残酷。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从近日城内人心惶惶、风雨飘摇的氛围中感受到,临峰城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生存危机。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无力改变临峰城的现状,个人的力量与意志在战争机器的运转下、大环境的动荡下显得如此脆弱而渺小。
但诺伦和尤娜不一样,他们也是活生生的個人,甚至还是她身边的邻居,而他们却能用自己的力量真实而有力的改变环境、改写战局。
临峰城的白渡鸦……直至今日,她的存在已经传入大街小巷,成为战争期间人尽皆知、人尽膜拜的“偶像”。
“愿白渡鸦庇护于你。”
每当城外的战斗开始,城里的人总会双手合十虔诚的说上这一句,以保佑前线的战士们能得胜而归、自己的家园与亲人都能幸免于难。
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双腿缺失的残疾少女,一个多月后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受人爱戴的白渡鸦,她的存在就跟诺伦一样闪亮耀眼。
或许,这也是当初诺伦选择她的原因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解开尤娜身上瓦尔基里背包的肩带。
而就在这时,尤娜把手伸了过来,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
艾夏惊讶的抬起头,迎面对上少女澄澈的湛蓝色眼眸。
跟以往沉默寡言的印象不同,这次少女对她认真的开口说话了:
“谢谢你,艾夏姐,这段时间帮了我那么多……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从一开始失去双腿时,艾夏无微不至的照顾了她几天,再到成为白渡鸦后,艾夏总是帮她穿戴装备、维护武器。
艾夏任劳任怨的帮了她太多,就好像她的亲姐姐一样,虽然没有绽放出吸人眼球的光芒,但却是支撑他人前进最有力的后援。
白渡鸦不是个人英雄,没有诺伦、罗真、艾夏以及无数工匠在背后默默的努力与支持,这一存在就不会诞生。
它亦是临峰城意志的象征,是临峰城反抗侵略的一面旗帜。
自己只是足够幸运,在完成复仇的同时,顺带成为了被推到台前的偶像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今自己的夙愿已经完成,在此过程中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理应受到她最诚挚的感谢。
艾夏微微一愣,当听到少女管自己叫“姐”的时候,眼睛不由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嗯!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请尽管包在我身上叭!”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有自己努力的方向。
不必羡慕明月,萤火也有自己的光芒。
……
直到夜幕降临,骑士团的人终于和后续的援军部队一起打扫好了战场,一同回城。
燎原之火一旦点燃,扑灭同样困难,在清剿了勒布斯族的残党后,善后也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作。
而即使火焰熄止,战争给草原造成的创伤却不会轻易愈合。
枯焦的土地要经过漫长的年月才能重获生机,战争损失的人口亦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如何重建战后的临峰城,这对城主府来说依然是任重道远的任务。
“不过,这场民族战争终于在今天划下了句号。”
莱恩道,“暂时忘记其余的烦恼吧,这值得我们整整一天的纪念与庆贺。”
骑士团护送的马车内坐着诺伦、莱恩、伊芙琳三人,他们亦是此时掌握着临峰城最高权力的三人。
“我已经吩咐过城主府隆重迎接骑士团的凯旋,明天还会在城内举行庆祝胜利的典礼。”
伊芙琳叮嘱道,“为了让这场典礼更加隆重,到时白渡鸦也需要到场亮相,诺伦,不要忘记这件事哦?”
这场战争中表现最亮眼的莫过于白渡鸦,即使是从未亲临战场的一般民众也听过白渡鸦的传说,见过她翱翔于高天之上的飞行尾迹。
典礼上有她出现,相信能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兴奋雀跃。
同时,自杀游行事件后,城主府也急需这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威信。
倘若白渡鸦能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会让民众认为白渡鸦也是支持城主府的,进而把对白渡鸦的爱戴重新转变为对城主府的信任。
诺伦点了点头,如今自己也算是城主府的人,自然不介意帮她这个小忙。
伊芙琳又道:“当然啦,你也是保卫临峰城的英雄,到时候参加游行典礼,你有兴趣站在我旁边吗?”
从根本上说,诺伦对于这场战争的影响才是最大的。
白渡鸦的装备就是诺伦创造的,包括之后用于防守城墙与进攻据点的新式魔导炮也是,这些划时代的炼金武器自发明出来后便彻底扭转了战局。
没有诺伦,临峰城最后能不能战胜草原人都是两说,更别提在两个月内结束战争,完全消灭敌人了。
诺伦笑了笑,随口道:“不了,出风头这事让白渡鸦去做就好,我就不去当那个显眼包了。”
“作为抗战胜利的最大功臣,你理应受到最高的嘉奖。”
莱恩微笑,“到时候你就坐在参加典礼的马车上,待得典礼结束,我们会在城主府为你举行一场授勋仪式,请好好期待吧!”
这场战争中临峰城的兵力消耗也不小,在帝国内乱的当下,不知今后还会有什么危险与挑战等着他们。
因此哪怕战争结束,诺伦亦是城主府不可或缺的存在,他所制造的战略级魔导器能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临峰城现有战力的不足。
而通过给他升官加爵、颁发荣誉,就是将他与临峰城绑定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返程的路上气氛很是轻松,当抵达临峰城后,迎接骑士团的则是一大批载歌载舞的兴奋民众。
几个小时的时间,抗战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临峰城,人们无不冲出家门走上街道,与自己的亲人朋友们倾诉着自己的喜悦情。
其中最激动的还是那批村庄被劫掠烧毁、无家可归的城外难民们,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能重建自己的家园,血海深仇也终于得报。
骑士团的部队鱼贯入城,道路两旁,有人撒花、有人喝彩、有人鼓掌、有人欢笑,亦有人激动到痛哭流涕。
诺伦在马车上望着夹道欢庆的众人,心中亦有所触动。
最开始他加入战争的理由其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完成与尤娜的约定、不想让自己居住的城市被外敌欺负,同时自己还有利可图。
但此时此刻,那么多张喜悦的人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着他们朝自己献来的鲜花,他才终于有了些许保护千万人性命、完成了一件丰功伟绩的实感。
与之相应的,还有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挺不错的?
受到的压抑越久,放松时的情绪便越热烈,此时整座城市已经一片沸腾,在喧闹的人群中,诺伦赶紧下了马车。
回到工坊,看到尤娜卧室的灯开着,诺伦推门而入,看到她正坐在床头发着呆。
因为回去得比诺伦早,此时她已经洗去了一身风尘与汗水,并换上了一套干净柔软的内衣与外袍。
她没有扎辫子,柔顺的淡金色中长发披肩而下,昏黄的光线将她不施粉黛的五官衬托得很柔和。
乍一看去,好像此时坐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白渡鸦,而只是一位刚刚出浴准备休息的普通少女。
“今天辛苦你了。”
诺伦开门见山道,“明天早上说是要举行胜利的庆祝典礼,到时候你就戴着白渡鸦面具去城主府门口飞上一圈,给那位大小姐助助威吧。”
“嗯。”尤娜点了点头,表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诺伦在旁边坐了下来,“有心事?”
“不,我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尤娜低声道,“这段时间里,我做梦都想着如何战斗、如何报仇。可今天,当我终于杀死他、为我的家人报仇后,我好像……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当我静下心来,我觉得自己依然很迷茫,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明明不该是这样的。诺伦,我这是怎么了?”
“不真实……么?”
诺伦感慨,“我刚才也有这种感觉,当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以前可望不可及的目标时,那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确实是相当新奇的体验。
“但我并不会迷茫,相反觉得非常充实,因为我清楚,眼前的成果不过是自己漫长征途中的一道风景罢了。
“所以,如果你觉得内心很空虚,不妨再给自己找一个目标,想想今后要做什么,或许就不会感到迷茫了。”
“今后……”尤娜怔怔的呢喃着这个词,一时有些恍惚。
两个月前,当家人被杀、双腿被斩断,那个名为尤娜·阿斯卡的少女骑士原本就该在那天死去了。
可诺伦救下了她,给了她“复仇”这个活下去的理由,从那时开始,她就全心全意只为了这一目标而活。
而现在,当复仇的愿望达成后,失去了人生目标的她便再度陷入了空虚的状态。
原本规划好的“去城主府就职,把家人接到城里一起生活”的人生计划已经不存在了。
她已经做好了为战胜草原人付出一切、甚至是牺牲的准备,可战争结束后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生活就要继续。
但她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甚至为此感到恐惧。
我要怎么做?
我该往何处去?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诺伦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尤娜怕他觉得不高兴,连忙说道,“莪们约定过,我会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你帮我复仇的机会。
“我很感谢你,诺伦,真的,多亏有你,我才能亲手报仇。你帮我完成了这个心愿,我也一定遵守约定……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奴隶。”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语气有些发抖。
看着她惴惴不安的眼神、听着她略带颤抖的声音,诺伦明白过来她在害怕什么了。
在家人被杀、身体残缺、等待复仇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过着如地狱般的煎熬生活。
可在战争结束、大仇得报后,她展望未来,却发现自己今后还得过被束缚着的奴隶人生。
在大众眼里奴隶可不是什么好词,跟自由民被雇主雇佣不同,奴隶的生活没有隐私、没有报酬,更不允许脱离奴隶主独立生活。
直白些,奴隶便是奴隶主的附属品,没有生为人的自由意志,无论今后是被虐待还是被如何,都只能逆来顺受。
以诺伦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确实无异于地狱般的煎熬生活。
这么说来,尤娜是在发现自己今后的人生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因此才心生空虚和迷茫的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陷入沉默。
半晌,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听到这番唐突质问,尤娜微微一愣,便知道是诺伦会错了意,连忙用力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我——”
话到嘴边,她又无法说出口。
她是骑士学院的首席,她是无败的白渡鸦,在外人看来她如此闪耀、如此强大。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不坚强。
她想成为首席是父母期望的;她想继续活下去、为家人报仇的动力则是诺伦给予的。
跟诺伦不一样,她天生缺少强大的欲望。
她只是一具脆弱的空壳,若没有他人的支撑与引导,她就如同幽灵一般,只是单纯的飘荡在人世间,并不算真正的活着。
而当一直支撑着她的家人死去后,诺伦取而代之填补了她内心的空缺。
在复仇的这段时间里,诺伦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总是坚定而自信,并一直引导她做正确的事。
对于一个十六岁少女而言,是他带自己撑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这让她逐渐被吸引,并开始心生憧憬。
可当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与诺伦的差距后,内心也不由得挣扎痛苦了起来。
她愿意成为诺伦的奴隶,因为这是约定。
同时,她知道以诺伦的性格是不会虐待她的,他从没有强迫她做过任何事。
事实上,住在工坊的这段时间里她过得很好,“奴隶”这一身份其实形同虚设。
原本她并不会在意身份这些虚名,可现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开始抗拒了,不是因为这很耻辱,而是她有另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她喜欢他。
是他让她站了起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开导过她,也曾在她初次加入战场、孤身面对敌人的时候与她灵魂交流。
她最享受的一段时光,便是自己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心里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在灵魂链接中对自己传递的每一句话语都在悄然滋润着自己干涸的心灵,他的意志积少成多,注满了她这个空虚的容器。
我们能灵魂交流,我们心意相通,明明我与你的距离可以如此之近。
但我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你。
因为我是你的奴隶,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
你可以拥有我,我却无法独占你。
所以你会有更好的选择,无论是高贵的伊芙琳也好,温柔的艾夏也罢。
她们都比我更适合成为你的另一半。
当察觉到这一点,我故意不去想它,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复仇当中。
可随着战争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地,我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的世界一无所有,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你。
只有你,诺伦。
你是我此生唯一拥有的欲望。
你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爱人。
你是我在地狱中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