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没有回答。
安夫人只感觉有温热的眼泪打在自己的怀里。
“我是认真地在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安夫人轻轻说道。“我也在想要努力地好起来,但是这些天来,我能够感受到身体正在越来越虚弱。”
“家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成了你的累赘,看着你那样辛苦努力的样子,每次到嘴边的话,总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出来。”
“那天你出门到晚上都没有回来,我就感觉不对。”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城主才让人过来带来了你的消息。”
“和你的亲笔信。”
“只是呢?”安夫人笑了笑:“安岚你要到什么程度,才会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呢?”
“我想,你多半是怕我担心吧。”
“那個时候,其实我就有些想死了。”
“我想自我了断,但是又想到,倘若你回来的话,只看到我的尸体,那么对你而言,又该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所以呢,我就等在这里,等你回来,我认认真真地和你聊一下这件事情。”
安岚没有说话。
“我现在只是你的累赘了,我原本想的是,我如果走了,你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地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照顾好自己,所以我就算再如何艰难,也要努力活下去。”安夫人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明白,安岚你真的是很棒的孩子,你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并不需要我的存在。”
“所以,我是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安夫人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
“让妈妈去死。”
“好吗?”
安岚握紧拳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打在母亲的怀里,然后她抬起头来,勉强让自己笑了起来:“我答应你。”
“谢……”安夫人刚想道谢,就听到女儿继续说道:“但在答应之前,我要你再吃一种药,可以吗?”
虽然是盛夏。
但是夜晚的夜风依旧很凉。
安夫人不知道什么药必须要到外面才能吃,她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去过了,此时需要安岚的搀扶才能勉强走出去,连外面的一点微风,都让她不由地感到了寒冷。
安岚把母亲搀扶到一颗大树旁边。
这是安岚特意挑选的。
她家最大,最粗的那棵树。
少女拿出了木盒,从中取出一片翠绿的树之祭祀,递给了母亲。
“吃了它吧。”
安夫人很好奇女儿口中的药竟然是这样一片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直接就吞入了口中。
这片叶子刚刚入口就化作一股冰凉的水流,然后消失在口中,甚至连喉咙都没有流下。
安夫人刚想说女儿这次给的药真奇怪,但是却一点都不苦的时候,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她体内确实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一种非常空虚,也非常饥渴的感觉。
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空虚和饥渴,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源自躯壳的饥渴。
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她感觉有点难受,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而正在这个时候,安岚拉起母亲的手,然后将其轻轻按在了身边的大树上。
这是一颗巨大的枫树。
就如同安岚曾经所做到的那样,那颗枫树在安夫人的手下树叶开始快速地变黄再变红,纷纷枫叶次第飘零落下。
如红色的雨。
玉露凋伤枫树林。
安夫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她看到那株枫树在继续地枯萎,先是树叶,然后是枝条,最后是树干,乃至于位于地下的根须。
在她手下,这一切几乎在十秒钟的时间里,整颗枫树便化为了一堆的灰烬,只有火红的枫叶还在身周飘散。
与此同时,安夫人也感觉到有一股充沛冰凉的力量在自己全身游走着,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这股力量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那已经枯槁多时的内脏与肌肉,都在这股冰凉的力量作用下飞快地恢复着生机。
原本虚弱到极点的身体,竟然在短时间内感觉重新恢复活力一般。
“你做了什么?”安夫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她原本没有抱任何的希望,只是听从女儿的最后想法与努力罢了。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女儿这次带回来的药,竟然有如此的神效。
安岚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那一瞬间瘫软地跪坐地上。
然后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少女哭的满脸泪水,鼻涕眼泪也在脸上糊着都没有伸手去擦一下。
她的哭声近乎撕心裂肺,寂静的夜空都在回荡着少女的哭声。
在远处的阴影中,李十三静静伫立在庭院的围墙之上,有些吃惊这个在她记忆中从来都是坚强无比的女孩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
难道说是她最后的努力也没有奏效?
但即使这样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吗?
她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观望着月色下的这对母女。
而安夫人则望着自己哭泣的女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静静弯腰,将自己的女儿轻轻抱住。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自己知道安岚究竟承担了多少的委屈,多少的压力。
她从来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只有今天她哭了两次。
她一直以最坚强最乐观的姿态在自己面前展露,无论在外面她经历了什么,回来从来不会和她说上半句。
哪怕少女因此放弃了在兰阴学院的学业,放弃了报考叶夜学院的机会。
哪怕她小小年纪就要去当出生入死的冒险者,甚至打算去角斗场和那些比她更加强大也更加凶残的角斗士以命相搏。
她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只害怕自己不够努力,害怕自己如果少努力了一点点,就会发生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
然而在此刻,当安岚终于确定,母亲的病有办法治了之后,当所有的重担落下。
当在黑暗中无尽跋涉后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
她终于忍不住,想要放肆地,歇斯底里地哭上这么一场。
安夫人静静等着女儿痛痛快快地哭上这一场,当哭声终于止歇的时候,她才轻轻发问。
“阿岚,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神奇的药物?”
安岚咬了咬嘴唇,然后抬头望着母亲笑了笑。
“因为莪决定,把自己的命卖给一个人了。”
月光下泪流满面的少女,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
与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