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倒了点鱼汤浇在米饭上,搅了搅,刨了一口,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
“卿慢点吃,小心鱼刺。”朱由检夹了段鱼放进毕户部碗里,又道:“此事非一日之功,何必狂奔而来?
卿若有不幸,朕将财政托付何人?”
哦,原来不是我重要,是工作重要,是吧?
毕自严瞬间觉得饭不香了。
都别吃。
“陛下可曾想过,若是以盐腌制海鱼而后售卖,盐业必受重挫,不只盐商,盐工亦会怨气冲天。”毕户部说道。
“不至于吧?”杨肇基抹了抹嘴,道:“咸鱼也是鱼,跟盐有什么关系?”
皇帝放下碗筷,道:“盐一斤十文上下,咸鱼五十文上下,易地而处,朕也会买咸鱼而代盐。
吃的淡了些,却有肉,比分别买盐和肉要划算。”
“陛下打算如何应对?”毕自严问道。
皇帝冷笑道:“百万石鱼到手,朕就有二十万京营,到时候取消盐引制,管盐商去死!
而盐工可以改做渔民,获利更多,不至于不满。”
“陛下威武!”毕自严高呼一声,端起碗继续干饭。
快马加鞭来直沽,可不就是为了鱼肉吗,不多吃一点怎么更准确地评估鱼肉的市场前景?
吃完碗里的饭,毕自严放下碗筷,道:“肥腴鲜美,滋味甚佳。”
皇帝打了个响指,道:“传旨,每日给毕户部送一条海鱼,要活的。”
“谢陛下恩宠。”毕自严没有推辞。
反正要给皇宫里送的,蹭一条也算不上过分。
“朕欲设渔牧监,负责养鱼捕鱼放牧牛羊猪等事,卿以为如何?”皇帝问道。
“臣以为善。”毕自严说到:“若非陛下圣明,谁能知晓海里如此多鱼呢。只是解决粮食,还得鼓励农民耕作。”
“卿有何谏言?”朱由检问道。
“臣发现,京畿地区荒地,除了官府组织开垦的,少有自发开垦者,且多有小农弃田潜逃。
臣调查得知,因为赋税太重,特别是加派按照田亩定额,实难负担。
不种田总可以寻找别的活路,种田能种到家破人亡。
陛下仁慈,免了积欠,然而加派犹存。
臣以为,当除农人之加派。”毕自严说道。
种田就要交税,交不起就跑路,跑路导致纳税人减少,朝廷钱粮不足,又要加税,农民更加负担不起,跑路的更多……
恶性循环。
“卿以为,若是朕废除徭役、丁口钱、加派、摊派等杂赋,仅按照田产收一成五税,如何?”朱由检问道。
“按照洪武年在册八万万亩,亩产八斗计算,如此可收粮九千六百万石,多了,一成即可。
六千四百万石,扣除中枢与地方开支,可供陛下养兵二百万。
只是官与生员免税多年,忽然收税,阻碍必多。”
亩产八斗。
没有良种,没有肥料,大部分土地看天浇水,加上轮耕,平均亩产就是这么低。
“卿以为,有多少精兵可以推行此策?”皇帝问道。
毕自严思考片刻,道:“建虏威胁依旧,西虏亦不可不防,非二十万精锐不可,无论如何,京师当驻军五万。
再有十五万军,可以镇压各地,推行新税法。”
毕自严顿了下,又道:“四十万精锐,需军饷千万两,粮食五百万石。
粮食好说,沿边驻军本就消耗大量粮食,以京营逐渐替代,整体耗粮不会增加太多。
只是军饷……恕臣直言,即便扫荡了内外大小蠹虫,亦难支应,非得开海贸收商矿税。”
“开海贸收商税,同样是揭竿而起,非得大军镇压不可。”朱由检摇摇头,说道:“说来说去,还是朝廷实力不足。”
“陛下,国朝积弊已久,非短日能够解决,徐徐图之,自然水到渠成。”毕自严劝道。
“朕晓得,只是有时难免焦虑。”朱由检说道。
毕自严笑道:“陛下年方十九,每日骑马射箭,早睡早起,饮食规律,万年是虚言,五十年倒是可以期待的。
励精图治五十年,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只怕彼时,卿等看不到大明盛世了。”朱由检叹道。
毕自严已经五十九了,明年上朝就能有坐票了,就这在堂部大员中算是年轻的。
“陛下无需为臣等烦恼,臣等看不到大明盛世,儿孙却能享受到啊。
且陛下爱臣,臣等身心舒畅,说不得也能长命百岁。
就说武院正,回朝时形容憔悴头发焦枯,如今依旧忙碌不休,却精神矍铄,看似也就六十。
臣以为,再活二十年不是问题。
何故?全因陛下圣明,臣等身心舒畅,即便劳于案牍亦不觉得辛苦。”毕自严说道。
皇帝笑道:“朕还是希望卿等皆伴朕左右。”
别,活着给你卖命就算了,死了让人歇着,行不?毕自严暗暗翻白眼。
皇帝转了话题,道:“卿子平真虽只举人,然通文学,有干才,不如随朕左右?”
“臣子愚钝,不堪用。”
果断拒绝。
就那死心眼,给皇帝的大事小事全记下来,几十年翻来看,什么,皇帝竟然去青楼门口看小姐?
来啊,诽谤君上,拖出去斩了,再把他老子挖出来鞭尸。
亏死了。
不干。
不想干就算了,皇帝没有勉强,道:“拟诏,内阁合议,设渔牧监,管天下江河湖海捕鱼与山林原野放牧诸事,南京左都御史王永光改渔牧监正,登州水师百总唐小糖超擢海捕司主事,吏部配合,遴选贤能充实各机构。”
“奴婢立刻通传。”王永庆又跑了出去。
皇帝外出就这点麻烦,来回传达,能把快马跑断腿。
但是好处也很明显,就说这天津已经撤卫改县,军户分了田地当民户,直沽码头依旧在扩建,海边还会竖一座灯塔。
没人敢怠慢。
因为官吏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再来。
不一刻,王永庆又跑了回来,道:“万岁爷,张维贤领整备琉球军务训导官抵达,请陛辞。”
“宣……”皇帝看了眼面前的残羹剩饭,道:“领朕去。”
到了外面,张维贤等人立刻拜下。
“免礼,平身。”皇帝伸手意思了下,道:“张卿准备近两月,终于要出发了。”
“臣无能,陛下恕罪。”张维贤无话可说。
带一百人出去都磨叽这么久,要是正儿八经打仗,恐怕只赶得上投降。
好在皇帝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没有追究。
“卿去琉球,打算如何重整军务?”皇帝问道。
“启奏陛下。”张维贤信心十足地说道:“臣与王子尚恭议定,于浙江募兵三千,以戚武毅之法训练,待军成,必让倭寇铩羽。”
“甚好,卿勉力为之,莫要失了国朝威风,令定兴郡王蒙羞。”皇帝勉励了一句,隐含威胁。
学戚继光当然是极好的,但要是玩砸了,后果很严重。
什么事会让张辅蒙羞?
削爵黜民。
“臣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信重,保琉球安然无恙。”张维贤说道。
朱由检点点头,看向其他人,道:“卿等先祖,皆战功赫赫,此去琉球,当继承先祖志气,发挥家学,奋勇当先,保证国朝威风不失。”
“臣谨遵圣谕。”诸人拜下。
都是世袭的武勋,家里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能不能用出来,就看他们决心了。
勉励几句,诸人拜别登船。
目送诸人离开,毕自严冷笑着说道:“琉球看似恭顺,其实防备颇深,若不然,绝不会拒绝国朝驻军而令英国公募兵。”
绝不是皇帝开价太高,就是琉球人不恭顺。
“陛下,臣以为琉球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杨肇基说道:“京营待遇丰厚,花费确实多,然而军律森严,无需担忧额外开支。
就张维贤那样的,各种孝敬打点奉上,耗费恐怕高于养兵六千。”
“账不是这样算的。”朱由检摇头说道:“王师进驻,琉球人担心国朝收其为治下,因此抗拒。
张维贤等人募兵训练成军,便属于琉球国军队,无有此患。”
“陛下,恕臣斗胆。”杨肇基说道。
“但说无妨。”
“陛下可欲收琉球为直属?”杨肇基跃跃欲试,大有皇帝一点头,立马提兵渡海去打的意思。
“臣以为可以纳入计划中。”毕自严说道:“东南藩篱,位置紧要,当设府治之。”
“卿所言不错,然而却忘了琉球为什么重要。”朱由检看着海面,道:“击破倭国,东南方能长治久安,没了倭国,琉球便无足轻重。
因为国朝、倭国皆禁海,琉球成海商中转处,获利颇丰。
待倭国化为府县,海商来往无阻,琉球以何为营生?
贫瘠之地,无甚物产,收为治下平添负担罢了。”
旅游业可以考虑一下。
一百年后吧。
如今旅游就是旅命,运气不好,刚出门就没了。
“待国朝无敌于世,钱粮充裕时,倒是可以考虑将其收为治下,当前还是让张维贤他们操持着。”皇帝结束了琉球的话题。
甲板上,广宁伯刘嗣爵看着逐渐模糊的岸边,哀叹道:“刻薄寡恩,实非仁君。”
“有种就当面说,背后唠叨有什么用?”吴汝荫同样一肚子怨气,语气就很不好。
“行了,都少说两句。”张维贤呵斥道:“想想怎么把事情办好,真要是被削了爵位,死了进不了祖坟。”
一句话把诸人干沉默了。
累世传袭,当世而绝,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子,还是死在琉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