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有奏。”御史毛羽健出列。
“准。”
“臣奉旨巡视甘肃,至安定驿站,恰逢解押驿金,定额五万有奇,实解一万二千,而县令例扣五千,余始分给驿所。
臣一路行来,发现各处驿递例不全给,缺额皆由驿卒自补。
驿夫卖儿卖女以偿还,其苦更甚国初十倍,故人人思逃。
臣又发现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多假造勘合以用驿站,甚至有一纸勘合洗补四次使用者。
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丝,臣请裁撤驿站,以解民困乏。”
“臣附议。”杨所修出列,道:“嘉靖四十二年,顺天府驿站改革,裁减驿资以筹集边饷,并减驿站负担,然百姓却依旧承担着裁减之前的赋税,困苦依旧。
“臣附议。”刑科给事中刘懋出列,道:“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的约十之七八,而驿站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
其糜费朝廷巨万,却为私人所用,若全部裁撤,可节约钱粮百万。”
“臣附议……”
一片附和。
作为覆盖全国的信息传递网络与物资转运站,驿站系统的重要性不可小觑。
但是,积弊丛生,百姓不堪重负。
驿站一直是兵部负责的,但是资金人员由当地负责,自然就落到了百姓头上。
不只自带干粮,还要准备马匹、马料。
一匹下马一年要豆料六十石,这是寻常百姓负担的起的?
官府调拨?如同安定站一般,不只不给足额,还会扣下一部分中饱私囊。
而大明官员出公差,可以申请车马,后来发展到是个人都可以借用车马,如今给车马还不够,更要提供食宿、特产等孝敬。
另外,驿站中的解递铺有运输辎重去边境的职责。
边军都穷疯了,不把民夫扣下来就不错了,还想归还牛马?
最近运辎重去辽东的更惨,连人带马都送给建虏了。
所以说到裁撤驿站,很多人同意呢。
有人反对。
李国普说道:“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肓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
史继偕说道:“军情政务传递,皆不离驿站,若裁撤,便如安南进犯太平府,非一月不可传递入京。”
“天生此食力之民,往来道路,博分文以给朝夕。一旦无所施其力,不去为贼,将安所得乎?”冯铨大声疾呼。
裁撤驿站,驿卒失业,只能做贼了。
“陛下。”温老六出列,道:“驿站害民不浅,不可不改,然而关乎国家安全,不可裁撤。”
说了,又没说。
等诸人发表了意见,皇帝问道:“驿站耗费几何,可有统计?”
“全国各处驿站一千二百三十一处,定额三百二十三万两石。
现今多不足额,应有百万上下。”毕自严回道。
“兵部如何看?”皇帝又问。
“清占冒及增设冗兵,禁私人用,严格控制勘合,禁官吏士绅勒索,驿卒不再作为徭役而改由兵部选派,经费由户部统筹分拨。”史继偕一口气提出了六条建议,直切要害。
既不开源,又不节流,郭阁老不愿意了。
“陛下,民间有信局,为百姓自发组织,互助送信。
臣以为驿站可效此制度,收费替民间收发信件甚至物资。
另外,各驿站位于水陆要冲,皆为一日路程,商旅来往不绝,可于驿站中设客栈,供行旅食宿,按市价收费。
另外,各驿站保证军令政令传递时,闲置的牛马车船,亦可向外出租。
如此实施,各驿站多需改建、购置牛马车船,可引入民间资本,准许民间经营,与朝廷共享其利。
如此,驿站传递信息之职不变而自给自足,官民两便,皆无负担。”
“臣以为此议大善!”首辅赞道:“国家不可无驿传,而百姓不应为驿传所害,郭阁老谏言,实乃良策。”
“臣以为当实行。”诸臣纷纷附和。
那么问题来了,当初历史上毛羽健提议裁撤驿站时,为什么直接通过了?
韩爌反对无效。
郭阁老?
被打成阉党,去职了。
而且当时确实是没钱,裁撤驿站后税收依旧,全部解押边军。
也就是说,历史上的崇祯裁撤驿站并未减轻百姓负担,只是朝廷多了一笔可用的钱粮而已。
拆东墙补西墙,最终是西墙没补起来,东墙塌了。
“今早巡视京营,恰好看到十三营军兵与京兵因斗殴而挨罚。
军人嘛,有血气,打架正常。
朕进而想到,若是十三营放归乡里,是否会引发变乱?
有产业者有恒心,无业者,大概就是陕西民乱时的‘宁可盗而死,不愿饥而亡’。
十三营万余军兵回乡,可能有活命产业?
朕没调查,但是想来大概率是没有的,有产业何必投军求活?
于是,朕说服他们去征讨安南,并允诺最少每人给田五十亩。
待其退役,就地为民,家眷随迁,则四川湖广一万余户有活命产业。
诸卿,以为朕决策如何?”皇帝问道。
这跟驿站改革有毛关系?
不明白无所谓,诸臣拜服:“陛下圣明。”
“朕想说的是,任何改革,都要妥善安置相关人员,便如漕运同样积弊无数,但是在解决漕工生计之前,只能修修补补。
生计!
这是改革中最重要的核心问题。
任何改革,都要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便如驿站,若是直接裁撤,驿卒无业,岂不做贼?
所以朕没有以京兵替边兵,非是京兵不够精锐,而是边兵生计无着落。
天津、胶州卫所能裁撤,是因为卫所将官自有产业,而卫兵有生计。
生计之本,在于田地。
如今国内人多地少,虽然各处大力开垦荒地,不过略微缓解而已,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安南有大量土地,并且一年三熟。
打下安南,出征之兵就地为民,各给五十亩地,则国内可迁二十万户!
上次周王世子朱恭枵于杭州招募移民,被当地豪强阻拦,何故?
因为百姓迁移,人力稀缺,雇工价格上涨,豪强不得不给出更多的利益。
开拓安南所需人口更多,影响范围更大,尔等的利益同样会受损,但是,这部分利益本来就不是你们该得的。
投献、兼并,有几家没干过?
朕为什么今日才说?
曾经朕思量过清查天下田地,官绅一体纳税,甚至想过均分田地,却最终否决了这些想法,诸卿可知为何?”
“陛下仁慈,不欲臣等为难?”阮大铖小心翼翼地反问。
错误。
“臣以为,是因为臣等土地皆有佃户,即便重新划分,依旧不能解决无地百姓的生计。”冯铨抢答。
正确。
“卿等不降租降息,百姓可以去安南,而安南是一定要拿下来的,不只是安南,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地方。
善财难舍,卿等或许会想办法拖累南征……”
“臣不敢。”×若干。
“无所谓敢不敢。”皇帝摆手站了起来,道:“纵观历次改朝换代,无不是因为人多地少,百姓没了生计。
杀杀杀,杀死的足够多,活着的有了生计,也就安稳了。
不能向外开拓,只能内部乱杀,或者等建虏来杀。
兵戈四起,硝烟弥漫。
卿等可有把握保住身家性命?可能保证活到新朝并继续做官?可能保证其间自家的利益不受损害?”
众皆无声。
皇帝话说的太直白,这天完全没法聊。
改朝换代,百官改個主子而皇帝肯定凉凉,心知肚明,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不忠不义,为人不耻。
“臣誓与国朝共存亡!”×2。
阮大铖与冯铨。
皇帝看了想笑。
连党派立场都守不住,还想守住朝廷立场?
事实上两人也都投了“大清”,并且阮大铖真的为了建设“大清”而奉献终身了。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短期来看,改革必然损害卿等利益,但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
新朝建立,必然产生新的藩王、宗室、功臣、文武,他们的利益从何而来?
而且改革成功,诸卿定然能从中获益。
便如开海收税,卿等之中必然有损失,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如今海贸真的饱和了吗?
卿等计算过没有,规模扩大后,挣的真会比以前少吗?
朝廷有钱了,扩充水师陆师,占据更多的地盘,经商的是不是赚的更多?
移民于海外,国内空旷,卿等身居高位可以兼并更多的土地,赚的会比现在少吗?”
诸臣沉默。
皇帝摆明车马,就看自己的选择了。
而且皇帝说的有道理。
地盘大了,人口多了,百姓有钱了,生意自然好做了,赚的应该不比以前少。
“臣受教。”首辅带头拜下。
“臣愿为陛下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冯学士高呼。
“愿为陛下前驱。”×若干。
皇帝摆摆手,道:“国朝弊政丛生,困难重重,不改革无以为继,朕开诚布公,诸卿当能看到朕的决心。
朕希望诸卿亦能坦诚,勠力同心,完成各项改革。
这些,不是嘴头上说说的,而是要付诸行动的。”
“臣谨遵圣谕。”×若干。
“通政司。”
“臣在。”杨所修出列。
“今日朝议内容,尽皆刊印于邸报之上,明发天下臣民,令上下知晓利弊,以备大规模改革。”
“臣遵旨。”杨所修应下。
“诸卿!”皇帝环顾诸臣,问道:“可有话说?”
首辅起身,道:“陛下宏图大志,英明神武,能为陛下之臣,臣荣幸之至。
然病去如抽丝,臣希望陛下能戒骄戒躁,徐徐图之。”
“朕有首辅,何愁犯错?”皇帝给予回应。
呕~
又开始互吹了。
诸臣只看看,并不掺和,正好趁机回味皇帝的演讲。
皇帝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到底怎么选择……不能让皇帝随便摆弄。
而且其中还涉及皇权与臣权的分配,可不是几两银子能衡量的。
当然,皇帝的态度很坚决,真跟他对着干,就要想想会不会言之不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