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不敢置信的大声询问着,完全失去了冷静。
但终于从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中、恢复自我的江寿,却重新爬了起来,他仍旧闭着眼睛,用耳朵倾听着四周的声音。
“来了。”
他轻声说道。
但一脸绝望无力的阿芷,莫名其妙的看向他:“阿寿,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你听。”
江寿轻声说。
阿芷对于他言语中的意思,已经有了一些判断,它动作一顿、一顿的转向身后,转向后方,转向了那座被搬运而出的三眼将军庙。
以及,更后方的黑暗。
因为太阳已经化作飞灰,消失在了头顶,让这方天地陷入了黯淡无光的景象之中。
所以,他也有些分辨不出,前方的“阳间”,与后方百万亡魂之地的阴气世界,到底有什么区别。
难以看透彼此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
而就在此刻,本就非常模糊的分界线,变得更加模糊了。
或者干脆一点来说,是根本不存在了——
不知道是百万亡魂之地的阴气世界,在不断扩张,向着四处飞速蔓延;还是阴气世界自行消解、消失掉了。
总之,面前的景象变得疯狂恐怖起来。
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
比方才的天地震动,还要更加剧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大地陷入更加剧烈的摇晃之中,仿佛随时可以彻底分裂、被震碎。
就在无边的阴影与黑暗之中,巨大的“旧江士卒”,从中缓步走了出来,整齐列阵。
紧接着,其上空的黑雾,似乎在此刻淡化了许多。
似乎在此刻,出现了四下消退而去的迹象。
更远处黑漆漆的天空,一寸寸裸露出来。
然后,阿芷瞪大了眼睛。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海量的旧军士卒,就已经出现在了背后。
当半空之中,那有着千丈金身的“旧江公”,与对面由无数眼球堆叠而成的“剜眼公”,开始在疯狂的撕咬中进行融合之时。
这背后的“旧军士卒”大军,就开始显现出真容。
百万亡魂之地,不在了。
或者说,大江府已经变成了百万亡魂之地。
在那一眼根本看不到头的、无数的旧江士卒整齐列阵的恢弘阵营之外,大地开始变得湿润、泥泞。
浓郁的水雾与粘稠的恶臭,不断地流淌而出。
啪嗒啪嗒——
那是泥水飞溅的声音,一个个面目狰狞恐怖的溺毙邪祟,身上缠着水草,包裹着泥水,匍匐着用扭曲的四肢,爬了出来。
数量极其惊人。
似乎在这一刻,从前一直留在百万亡魂之地的所有邪祟,都在此刻齐齐走出。
理论上来说,它们的整体数量,足足有百万之众。
它们,代表着那场大洪灾的惨烈景象。
而现在,这些本应该一直被埋藏在这里,大大小小数百個邪巢内的所有邪祟,居然就在此刻,倾巢而出——
它们涌入了这个俗世。
涌入了大江府。
就像是黑色的墨水,灌注进清澈的水里,不仅让水流迅速被黑色污染、同化,还让清水中不断炸开气泡,水流飞溅——
失控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彻底失控了。
阿芷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些被埋藏在百万亡魂之地的邪祟,一旦泄洪而出,会给大河西道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它现在的全部注意力,全部被那整齐列阵的旧江士卒给吸引。
它们的数量好多。
比方才更多!
如果说方才被“剜眼公”带来的恶奴,那是数以千计的景象,现在这黑压压的旧江士卒,就绝对是数以万计的量级。
上万的恶奴,这到底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旧江公的真正力量吗?!
它、它怎么会这么的强大!
看来……就算之前江寿和旧江公对话之时,说过的许多话都是假的,但至少有关“旧江公”层次的猜测,肯定是真的。
旧江公距离贪寿之上的更高层次,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不,半步之遥。
比开启了晋升仪式以后得“腐朽公”,还要更接近那个更高的层次。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数量如此恐怖的恶奴,究竟是如何出现的——
阿芷头皮发麻,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陷入了沉默。
密集的邪祟如浪潮一般,不断地肆虐而出,唯独位于旧江公脚下的江寿和阿芷这边,并未受到侵害。
世界在喧嚣。
但此刻,这里还处在片刻的宁静之中。
待到天穹上的两座伟岸金身,彻底合并在一起,只剩下了“旧江公”的千丈金身,岿然而立。
待到那数以万计的高大恶奴,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爆发出剧烈的嗡鸣,准备朝着前方迈进的时候。
闭眼静听了许久的江寿,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芷有些木然的转头,看向动作很明显慢上一步的他,明明有一肚子想问的话,但临了临了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呼……”
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在阿芷的瞳孔倒影中,看到了身后的万千恶奴,然后,他竟然笑了出来:“阿芷,你的脸色好难看啊,都说了要是接受不了的话,可以钻回到日月葫中的。”
阿芷欲哭无泪,只是看着江寿。
它现在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江寿真的不是疯了吗?为什么还能保持这般淡定呢?
难道……它真的有什么对策吗?
可是。
阿芷环顾四周,在这个完全混乱、一切都在崩塌的景象里,以它的认知,不论如何也想想不到解决之法。
“阿寿,你、你之前说的杀手锏,还能派上用场吗?”
阿芷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试探性的问道:“旧江公已经完全融合了啊,旧军全体已经集结完毕,降临在大江府了啊,你是不是算错了……”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啊。”
江寿眨眨眼睛,声音十分郑重的说道:“只有真正到了这种时刻,我的‘杀手锏’才能派上用场呢。”
话到此间,他缓缓抬起头。
似乎与那有着千丈金身却三眼紧闭的“旧江公”,对视了一眼。
隔空,对视了一眼。
阿芷愣怔的顺着他的动作,也抬头看向了天空。
一片灰暗的世界里,太阳都尽皆消失的世界里,阿芷看到了一轮崭新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那一轮太阳,由无数密密麻麻的经文组成。
那每一个经文都很是细小,但组合在一起,却拼凑成了宛若一轮烈日一般的巨大“葬”字,遮天蔽日。
其上闪耀出的光辉,居然在某一瞬间,超越了拥有者千丈金身的旧江公!
是……《大葬经》?
江寿的《大葬经》?
可是,凭借江寿现在的修为,又是从哪里得到如此海量的阴寿,用以维持这犹如烈日一般璀璨的《大葬经》呢?
阿芷不理解。
它更无法理解的是,就算这种时候,真的施展了《大葬经》,又有什么作用呢?
《大葬经》的用途,不是在一个特殊的气场环境之中,制造全新的秩序吗?可问题是,一切秩序的真正主人“旧江公”,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啊!
只要“旧江公”的力量存在,只要那上万的巨人士卒恶奴,还是听从“旧江公”的命令行事,那么《大葬经》能够起到的作用,就微乎其微。
它扭头看向江寿,“阿寿,这、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但很快它就发现,江寿的脸上,居然也出现了错愕的神情,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大葬经》的效果,会这么好——
“我一开始的成功率,只有五五开,需要豪赌一把,但现在,我的胜率已经达到了九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但至少目前的情况,是在朝着向我利好的方向发展。”
阿芷方才已经有些不太清醒的头脑,此刻也恢复了一丝难得的理智。
它头脑中思路电转:“难道说,阿寿,那日你在星月洞府之中所做出的准备,不仅只有点燃了那一炷香吗?你还做了别的?”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江寿也不再隐瞒真实意图:
“是啊,我将我留在腐朽天中的金山银海,全部搬了出来,这边三眼将军庙的动作,并非是为了瞒过‘剜眼公’的注意,而是为了瞒过我的真正动作。
“经过这段时间的吸收,腐朽公的许多力量一定再度活跃了起来,尽皆被吸收进了金山银海之中,我拿这些复苏的力量,来维持《大葬经》,对付旧江公。
“一举两得,不是吗?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腐朽天那边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居然给我带来了如此海量的阴寿,以至于《大葬经》被激发的时候,都险些吓到了我。”
江寿由衷的感叹道。
“阿寿,可是腐朽天不是在沦陷的玄庭府深处吗?这里是大江府啊,你想将金山银海全部搬过来,肯定避不开七字门的……等等……”
阿芷话音再次戛然而止,它突然想到了一些什么,那一炷点燃的线香,还有江寿口中的所谓的“盟友”,难道是七字门的人?
帮助江寿将无法进入大江府境内的力量,尽皆安然无恙的搬运了过来!
“看来我们的盟友,还算能靠得住的,你说呢。”江寿微笑说道。
“可是阿寿,《大葬经》就是你的杀手锏吗?它、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阿芷还是犹豫不决。
江寿当前的状态也很是亢奋、激动,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但他闭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镇定。
“接下来,我们有短暂的空闲时间,可以算做是暴风雨降临前的宁静吧。
“直到现在,你还是没有看清楚旧江公的能力吗?真正的能力……”
阿芷若有所思,“是……障眼法?是能将虚假的事情做的很真?是欺诈?”
江寿语速飞快的开始了讲解:“对,你说的都对,从最开始董公找到我们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是一次算计……
“那上百起与‘剜眼公’有关的邪祟案件,不过是混淆视听的结果,是虚张声势,‘旧江公’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吸引一部分如董公这样的人,做牺牲品,做垫脚石。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十几个用作邪恶仪式的死人,却能伪造出千军列阵的假象,这就是‘旧江公’的核心能力。
“旧江公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将“三眼将军庙”搬出百万亡魂之地,只有这样,它才能带着它的大军,横扫而出。
“但是,这些年来,它做出了许多的尝试,也只不过是分割出了很小一部分的力量,也就是你方才看到的‘剜眼公’,但这些力量做不成什么大事,无法真正令大江府沦陷,也无法真正让三眼将军庙脱困而出。
“于是,才有了这一次的骗局——”
阿芷仍旧听得半懂不懂,“它、它的能力,就是通过一些邪恶的仪式来虚张声势,做障眼法?”
“不,它的能力,是‘圆谎’啊。”
“圆谎?”阿芷更加糊涂了。
“对,它对这个世界撒下了弥天大谎,当这个弥天大谎真实到让所有人都相信,甚至是让它自己都相信的时候,它就‘圆谎’了,它就成功了……”
江寿眼神犀利的说道。
阿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猛地有一道电光,贯穿了它的脑海。
那些流传在民间的、有关三眼将军的悲情传说——
旧军上下身披缟素、集体投江赴死的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
那座被百姓所建立而起,世代受香火供奉的“三眼将军庙”——
当这许许多多的线索,与江寿口中所谓“圆谎”的能力,串联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十分骇人听闻的答案。
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都是“旧江公”撒下的弥天大谎?
但是,百姓真的相信了,并且世世代代建庙奉上香火。
而就连它自己,也真的信了。
所以,它成了“旧江公”。
所以,它的麾下才有了那么多的“旧军士卒”,听命行事。
但实际上呢,它本身是什么呢?
阿芷回想起方才那个完全由眼睛堆积而成的巨大本体,想起那个三只眼睛睁开,里面都是空荡荡的血洞,血流如瀑的本体。
它忽然明白了。
也许褪去那些所谓传说英雄的外壳,这才是它的本身。
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它喜欢眼睛,它喜欢别人挖出自己的眼睛供奉给它。
因为它的眼睛被人挖走了!
因为它心里,隐藏着滔天的怨念,沸腾的恨意!
即便是以“旧江公”的模样,所呈现出的千丈金身,它也从未真正张开过它的那三只隐藏的眼睛。
因为它睁不开。
一旦让世人看到,睁眼后的血洞,这个谎言就圆不下去了。
可它却被它撒下的弥天大谎,渲染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塑造成一个流传于历史与民间,流芳百世的“旧江公”!
这、这……
阿芷虽然没有肉身,但也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剧颤。
原来是这样!
可是,尽管已经洞悉了这里面的许多秘密,它还是无法明白,为什么《大葬经》能够力挽狂澜。
它张口想要继续问:“阿寿……”
可江寿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凝重,“嘘,来了!
“从现在开始,万千恶奴,对我们的威胁,已经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一声极为凄厉疯狂的嘶吼,划破了天空,撕开了天地——
“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噗——
江寿猛地狂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滚就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死死的按住心口。
这道声音传出来的同时,他感觉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了,声音再度从他的心底涌了出来。
而此刻的阿芷,根本来不及照看江寿的情况。
因为它也看到了场中突生的异样——
只见在远方的大地上,骤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谷。
大地塌陷,纯黑浮现。
充满着绝望的、死寂的力量,从那沸腾的黑暗之中奔涌而出。
化作滚滚的河水,化作蜿蜒的浪涛,化作滚滚的大潮。
一条纯黑的冥河,一条仿佛能够吞没世上所有死物与活物的冥河,陡然出现了,毫无预兆的出现了!
然后。
在旧江公背后,整齐列阵的万军恶奴,居然在此刻有了行动。
它们居然开始分裂成了一条有一条的队伍,朝着那条充斥着绝望恐怖的冥河,靠拢过去。
然后——
扑通!
扑通!
它们居然成群结队的,自主的条入了那条新出现的冥河之中,被冥河之水所淹没。
凡是被冥河之水所淹没的恶奴,身体居然都会迅速的消融。
铠甲、血肉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消融!
每一位恶奴最终留下的、漂泊在冥河之上的,就只有那些来自于旧江公的邪祟素材。
染血袍带、护心镜、盔带翎羽,尽皆漂浮在冥河表面。
起伏不定。
这、这是在……自杀?
排队投入“冥河”中自杀?
怎么回事!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阿芷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江寿,不知道江寿为什么会说出这八个字。
但江寿却抬起了头。
涨红的、满是青筋跳动的脸上,露出了歇斯底里的狰狞。
他嘴角不断淌着血,咬牙说道:“大帅,这不是你挑的嘛!
“你的谎言,害了你自己!我的《大葬经》,从来不是为了维持我所制定的新秩序,在你面前,我所建立的秩序都是苍白的、无力的。
“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它们继续维持你过去建立的秩序啊!”
这一刻,阿芷呆立在原地。
它忽然明白了。
恍然大悟!
过去无数的岁月之中,“旧江公”为了“圆谎”,为了一直保持自己现在的力量。
所以它始终坚信着它就是“旧江公”。
就是世人口中的悲情英雄、三眼将军。
而它麾下的那些恶奴,自然也在这种秩序维持之下,坚信自己就是“旧军”的将士,坚信自己就是那壮烈投江自尽的士卒。
这些传说故事,是“旧江公”所编造的弥天大谎。
却也是“旧江公”所制造的阴气世界的秩序!
当时在三眼将军庙外,江寿看到的海边悬崖,看到的无数重复投江而死的黑影,就是这种秩序具现出来的景象。
简单来说就是,那条冥河,其实就是“旧江公”意念的投影。
是旧江公创造那个谎言的“投影”,只要它保持着“旧江公”的状态,就不可能失去这条冥河,就无法避免手下恶奴投江而亡的“秩序”。
因为这是它的“谎言”核心内容。
这是它亲手塑造出来的秩序,没了这个秩序,它就不是旧江公了!
江寿的《大葬经》就能催化、加大这条秩序的力度。
于是,就导致这些恶奴不听命令的、重复起了投江赴死的骇人画面——
阿寿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案的!
太妙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