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缜犹豫了一下,语气平缓而清润:“你之前给兵部提了一份抚恤名单,是吗?”
李清凰刚到长安便把这份名单提到兵部去了,她的亲生爹娘都是好享受的人,女帝谢珝从先帝那里夺了帝位,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手段狠辣,苛政酷吏不断,又在洛阳修起了新的行宫,再加上前几年英国公刘敬业造反和几次饥荒时疫,庞大的军费开支是必须要削减的。可这样一来,那些战死的将士就根本拿不到多少抚恤了。她这两年的俸禄几乎都用在安抚死者的家属上,可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穷得发慌,只好想出求谢珝开恩让她能够义卖掉那些御赐之物的办法来,这办法虽然很蠢,但是总比没有办法要好。
林缜按着桌角,手掌能感觉到桌角在自己手心压迫的触觉:“兵部把这份名单交到户部,但是我把它给否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李清凰那双好似灌注着漫天星辰的双眸黯淡了下去,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掩藏自己心思的人,他甚至很容易就看出她暗自磨了磨牙,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之意。
林缜把双手负在背后,语气还是那样不疾不徐:“我奉劝你,也不要再把这件事提到陛下那里去,有些事,过犹不及,朝廷不是为了你一个而设,不可能什么事都能让你满意。”
就算他根本不可能把手伸到兵部那里去,也听闻过李清凰在平海关的声望之高,俨然成了诸位将士心中的主心骨,就算是镇国大将军裴桓之,也根本不能跟她相提并论。裴桓之是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清楚,但是长此以往下去,裴桓之会愿意看到比自己官衔要低的将军硬生生压了自己一头吗?那些跟李清凰平起平坐资历极深的将军,难道就能心甘情愿被她压制?之前萧尚书在早朝上弹劾她一事其实就已经很明显表露出她目前处境之中的隐患。
一个能清楚明白知道她把死囚提拔为副将的人,肯定就是平海关的人。
还有追加抚恤这种事情,不说从前没有过先例,就是光攻击一点,就能让她今后寸步难行:她在收买人心。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而是手握兵权的武将,武将本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至高无上的皇权造成巨大的威胁!而一个会收买人心的武将,她将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她是一个女人,哪怕她是谢珝的亲生女儿,这些都不管用。他了解圣心,每一回都能把谢珝的心意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谢珝当年就是从自己丈夫手里夺过皇位,她自己还是女人,她怕是已经对现在的李清凰心有防范了。
李清凰突然嘭得一声把双手按在他的书桌上,她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她那张皎然如明月般的面孔微微扭曲,那双清亮的星眸满是怒火:“原因呢?!”
林缜呼吸一滞,不自主地闭上眼不去同她对视。人的贪婪总是无止境的,从前他或许还可以把自己抽走,置身事外,管她怎么胡闹都好,只要不闹到自己身上便与他无关,可是一旦沾染上一些关系,便会觉得,若是能更近一步才好。
李清凰伸出手,一把拉扯住他的衣襟,又重复了一遍:“原因呢?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林缜倏然睁开眼,神情漠然:“没有理由,微臣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绝无私心。”
“为了国家社稷?”李清凰呵了一声,嘲讽道,“没有那些抛洒热血的士兵,还有什么国家社稷?没有那些拼死拼活驻守边关的士兵,你们凭什么能坐在这里谈论社稷和国事?蛀虫还有资格说什么社稷?”
这句话已经不仅仅是泄愤了,而是一口气把所有文官都要得罪。林缜皱着眉头,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殿下,请你慎言!”
“慎言?你跟我说慎言?这有什么好慎言的,”她手腕用力,不但没被他拉下来,反而把他整个人都往前拉了过来,“林大人,你可以不赞同我的做法,也可以跟我完全对着干,但是你没有资格扣下我的文书,更没有资格让我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一件事是不是能做成,要做过才知道,你凭什么帮我决定?”
“户部的事情我就是有决定权,我不是在帮你做决定,而是已经有所决断。我现在劝你是出于好心,你当然可以去纠缠陛下,你尽管可以去试试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林缜办公的里间是完全敞着门的,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外间,本来低声说话,只要没有人故意偷听,也并不能听得清楚,可是现在他们突然放大了音量,那动静便是把所有户部官员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等到有人探头看到李清凰正揪着林缜的官袍,就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去通知五城巡司。
武官什么的,大多是粗鲁野蛮又不讲道理,一旦动手,林大人肯定是要吃亏的。
更不用说动手的是这位刁蛮公主了,她当年扛着一把大刀横砍武状元的光荣事迹都还没被众人完全忘却呢。
虽然惊动五城巡司有点丢脸,可是丢脸总比丢命好啊,谁知道她一发怒起来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清凰自然注意挤在门口偷看他们的户部官员,那些官员当然不是凑过来看热闹的,而是生怕她一时兴起直接把他们的上峰给揍一顿,可她又不是那种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人,她现在拳头落下去也就最多能爽快一时,以后万一被林缜打击报复穿小鞋怎么办?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抓在手里的林缜的衣襟,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发脾气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至少在朝堂上不能,朝廷大事又岂是可以意气用事的?
她这个松手的动作,显然代表了她暂时是不会动手了,门口的大小官员还没松下一口气,忽然间她又抬起手,一掌拍在了林缜的书桌上,只听轰得一声,那张看上去挺牢固的书桌晃荡两下,一下子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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