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平海关的日出却很美,是那种大漠黄沙的壮丽。”李清凰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忽然笑了,“你也知道整个军营差不多就只有我一个女人,最麻烦的一件事就是洗澡了。”
林缜:“……”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她那些关于沐浴的细节。
“我要洗一次澡,就只能等整个浴堂里没有人,一般等我洗完澡,就正好看到日出的全景。我觉得大概我是整个军营看过最多次日出的人了。”李清凰突然悄悄地伸出手肘,顶了他一下,“你看,这样多有趣,你就把这些有趣的事写进家书里去,怎么可能还会磨蹭半天写不了几个字?”
林缜斟字酌句道:“……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有趣的。”
李清凰皱着秀丽的眉,指责他:“你这人当真好无趣啊!”
“对,我就是这样无趣的人。”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李清凰忽然跳上了钟楼的栏杆上,只要一个不当心,她就会直接从高处坠落,尤其是她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摇摇晃晃地坐在那里,林缜忙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臂拦在她身后。李清凰扶着他的肩头,揶揄道:“你这样不解风情,那你的未婚妻还想要你吗?”
林缜皱了一下眉:“要……吧?我没听说她不愿意。”
其实寻常人的婚姻也就是这样的,大婚之前并没有见过两回,也没什么机会说说话,等到拜完堂后,甚至还能说是一对陌生人。像李清凰这样又是爬墙又是抢人的,在常人眼里,那叫惊世骇俗,是要被打出门去的。自然,她身份不同,再是离经叛道,也没人敢指着她的鼻子骂。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万一摔下去,你这李少将军一世英名就算是毁了。”
李清凰倒不觉得她会摔下去,但是看林缜那如临大敌的模样,索性也跳了下来,换成和他并肩靠墙而坐:“你有什么很想要却还没有实现的心愿吗?”
心愿这种东西都是毫无意义又不切实际的,能够做到的总归是能做到,做不到的就只是奢求。即是奢求,就不该贪心,既然知道得不到,就不要去妄想。林缜叹息道:“……并没有。”
“没有吗?”李清凰侧过头,安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如水,那粼粼波光就似天上的星子,“一个都没有?”
林缜心中一动,不自觉道:“可能是有一个,但是我知道这仅仅只是妄念。”
“妄念也是能成真的,你看连我都能当上将军了。”
如果非要他说的话,他的确是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哪怕下辈子也好,哪怕要他等待再久也罢,只要能成真。
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可能。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此刻的冷静和清醒,又从未如此庆幸过不管何时何地他都能保有理智。
李清凰开始还会同他说上两句话,渐渐就没了声息,她这一日的确是折腾得够呛,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她入睡了的呼吸变得轻缓,下巴一点一点,忽然歪倒在他的肩头。她柔软的头发轻轻蹭到了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可是这就是他们之间最靠近的距离了。
或许他这一生就仅此一次。
林缜侧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小半张面颊,可是露出的那部分眉目是如此刻骨铭心。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在浅眠中颤抖的睫毛,用眼神描摹过她美好的容颜,一寸一寸,小心翼翼,最后,安静地停留在她的红唇上。
只要她不醒来,她就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那么为何他却不能给自己一段无法忘却的回忆?
他双手握拳,极力想要克制,又想不顾一切,反正……李清凰不会知道,他远在家乡的未婚妻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这样隐秘又热烈地倾慕过一个人,这个秘密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只有他,他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直带到棺材里面,至死都不会吐露。可是当他贴近她的脸颊时,他又停住了,就这样维持着离她还剩下最后一点些微距离的状态,停住了。
……
当天幕露白,李清凰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披着一件男式的外袍,可是袍子的主人却不见了。
她立刻翻身坐起,看向另一面,才倏然松了口气。林缜正背对她站着,独自凭眺古城墙头那冉冉而生的红日。她捡起那件外袍,缓步走到他的身后:“原来长安的日出是这个样子的。”
她生长于斯,看过最巍峨的宫殿,最繁华的街市,最美丽的牡丹花会,竟从来没有看过长安的日出。
林缜侧过头,微笑道:“长安的日出总是在这里,你将来还有许多机会能看。”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战死沙场,他总是觉得她那样厉害,大约突厥人也无法奈何她。她还这样年轻,还是这样跳脱这样热烈,拥抱她就像是拥抱着一团明亮的火焰,灼烧他冰封的心弦。哪怕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诉之于口,无端给人平添麻烦。
他甚至觉得,现在他大约已经把一整封家书一气呵成。
他可以写长安的日出,写钟楼上方的月色,写尚书府后院那堵墙上的凌霄花,但是他不会写是谁带他去看那些月色、那次日出,还有翻墙逃避宵禁巡查的经历。那是他最后的秘密。还有,最终他也没有放任自己去冒犯她,去亲吻她的朱唇。
一日后,李清凰带着自己的副将回了平海关。他们当初骑着马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市而来,而回去的时候依旧沿着同样的路离开,离开的那日并没有满城百姓围观,也无人相送。但她知道这一回,她大获全胜,就像在和突厥人的战场上那无数次拼杀一样,她用她的刀,用她的热血,杀出了一条生路。
女帝谢珝也没有亲自去送自己的次女,她甚至都没有私下再见她过。她知道她的小女儿已经走上了一条前人所未至,后人又无法效仿的征途,她羽翼丰满振翅高飞,便是长安这座自古便象征着权势和中原地位的古都也无法围困住她。她轻声问林缜:“林卿,你说朕便是把太子废了又如何?”
林缜站在御案之下,垂手而立,就算“废太子”这能引发整个西唐朝廷动荡的字眼也无法撼动他面上冷淡的神色。他一针见血,戳中女帝的痒处:“那么陛下,是想要改弦更张吗?”
……
三年后。
李清凰陷入阴谋,战死沙场,重生在林容娘身上,成了林缜明媒正娶的妻子。
西唐朝廷即将陷入风雨飘摇的动荡,所有的平静就只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
离林缜的丁忧之期结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光。一年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足够她前往白诏一趟。她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把里面那枚小河蚌倒了出来,换上干净的水,又把陶罐摆在窗前。这枚小小的河蚌是她从林家的鱼塘里捞出来的,被她借花献佛送给林缜。它被孤零零地留在窗台的陶罐里已经有十来天了。这十来天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林思淼暴病身亡,林碧玉找了圆善师太来对付她结果被她反制,曾经偌大的林府华厦将倾,被她亲手遣散。还有林碧玉,她把人交给了圆善,花重金给人修了庵堂,让圆善好好地看着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千万不要让她有机会出去闯祸。
一切安排妥当,她也就可以暂且离开平远城。
这一路上的文牒有顾长宁帮她准备,她还有红烧肉陪伴,也不会觉得孤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趁着天色微亮,轻手轻脚地领着红烧肉从林家的后门离开了。红烧肉已经有八岁了,再过两年,它也要老了,再也不能驮着她那样欢快地一路风驰电掣。但是它的眼睛还是又大又温柔,就好像当初谢老将军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的时候一样,他们好奇地望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接近,最后成为生死不弃的亲人。
“这一路还是要靠你了。”李清凰搂着它的脖子,低声道,“路途有点远,不过应当不会太危险。等到你十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遍这大江大河,你说好不好?”
红烧肉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李清凰笑了,一如过去能够晃花人眼的笑容,热烈地开出这世上最美的花:“我们走吧”
她牵着马,顺着出城的人流离开了平远城,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红烧肉似乎觉察到她的诧异,马蹄在沙土地上磨了又磨,还喷了个响鼻。
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最早出城的那一批人,怎么还会有人比她更早。可是林缜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上也牵着一匹马,是那种温顺的吃苦耐劳的驮马,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她。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润而温和:“我知道你要离开,我等了你一晚上。”
他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因为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走,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这种正经到无趣的性情其实并不讨她欢喜,也放不下脸皮做些撒娇卖乖的事情,但是他很有耐心,他可以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题外话
这里,所有回忆都结束了,下一卷就是长安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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