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已是第二日天明。
阳平关有校事府传禀消息,自不必说。
可褒城收到汉阴城之战的消息,已是日上三竿。
魏军苦守一夜,不见守军袭来。
郭淮便早早下令,诸人散去歇息。
这半夜过去,果真不见守军袭击。
第二日,但见一狼狈小卒跑入营中。
“旱山急报!”
“快让我见护军将军!”
……
褒城,大营中。
夏侯渊面如灰土,眼眸低垂,见这小卒单剩下一身湿漉,宛若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便令人带来衣裳,让其换上。
“汝是何人?速速报上身份。”
那年轻小卒,拱手长拜道。
“回护军将军。”
“小人本是冀州无极人,家中父辈皆是士人,年初三月随魏公远征汉中,归属路将军麾下。”
夏侯渊又问道:“既是军户,为何擅自逃离战场,难道不知我大魏军法?”
那小卒痛苦的摇头道。
“小人并非私自脱籍!还请将军听我辨明。”
“昨夜我军渡过汉水,被板楯蛮人堵在河岸,进退不能,那刘升之半渡而击,我军全军覆没。”
“路将军身中数箭,壮烈殉国!”
话已说完,那小卒便抹着眼泪,含恨将路昭雕好的木人交给夏侯渊。
“将军临终前,将此遗物交给小人,说是要转呈其女。”
“小人身负重托,这才苟且偷生。”
夏侯渊闻言大震,起身拿起那木人,眼中如有雷光闪过。
路昭雕刻的小女娃惟妙惟肖,上面还沾着两行鲜血,顺着木人的眼角滴落……
如今血迹已干,可夏侯渊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与路昭相处已有多年,路昭为人谦逊,很少争功,也几乎不与人争吵。
便是在这人人脾性暴烈的关中军团,他也一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军中都骂他‘成事将军’,缩头乌龟。
但只有夏侯渊知道,这路昭并非怕死,而是担心死了之后,自己的女儿沦落贱籍……
路昭人在‘士籍’,一家都是军户,在大魏法令之中,军户的子嗣只能当兵。
军户家中的女子也只能嫁给‘士人’,也就是同是军户的士兵为妻。别想通过嫁去别家来改变自家身份。
要是嫁与外人被人查证出来,就算已经成婚,怀胎六甲,也得被拉来配与士人,法令可谓残忍。
最可怕的是,一旦军户家中的男子死去,其妻女将会被重新分配给单身的士兵为妻……
战场残酷,常有兵士死亡。
这样一来,家家户户的妇人轮流交换,可谓真成了大魏换-妻俱乐部。
今日汝家女,明日我家妇。
殊不知,后日我家新妇,竟是当年自家女。
荒诞又可笑,这便是大魏底层士兵的命运。
……
为了防止士兵携家眷逃亡,曹操还颁布了‘错役法’和‘士亡法’。
凡是军户子弟,必须在外籍当兵,不得回归本地。
只有轮休之时,才能返回家中和妻子相见。
可是大魏疆土辽阔,不少士兵的屯驻地距离邺城千里之遥。
光是在路上就要费尽大半时间,这也就相当于,士兵归乡刚给妻子播完种,立马就得回归军队。
上述的情况还算是好的。
更荒谬的是,还有些兵士新婚燕尔,便被拉上战场,等好不容易归乡准备与妻子相会,却见孩子都老大一群了。
这些底层士兵也顾不得是有人偷骚扒灰,还是家中妻子被哪家将军霸占。
大气儿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得强忍恼怒回归军队。
因为,一旦晚归失期,则又触犯了军法。
人生多艰。
你当他们真是不想逃离大魏?
可惜没那个机会。
魏军法令严苛,士兵违反军令、或是逃亡、私自归乡,其全家男子杀尽,女子尽将没入奴婢。
两汉又是以孝治天下,但凡士兵稍有良心,就绝不敢害得家族败亡。
……
乱世无情。
身在士籍,便是天生命苦。
唯有踏上封侯之路,才可保家人脱离此籍。
路昭打拼了半辈子,既不敢早死,也不愿后代继续受苦,就是想抓准时机,立下军功封侯。
只要脱离了士籍,便能离开这底层的牲畜场,保护家人安然度日。
可如今呢……功业未成,只剩下一只木偶而已。
夏侯渊捏着木人,紧闭双目,回想起当初在邺城和路昭初见的场面。
“十一年前,我路过审配的府邸之时,偶然间看到了路昭,他抱着个刚出生的小女娃,跪在一個女人的墓前,发誓要脱离士籍,绝不让这孩子悲苦一生。”
“我看他可怜,走过去拍了拍路昭的肩膀,告诉他:跟我去打仗,我保你封侯!我保你女儿一生无恙……”
这一句承诺,在十一年后,仍隔着时空回荡!
夏侯渊向来重情义,他忍过饥受过冻,在兖州最缺粮的那几年,为保弟弟的孤女,他宁肯舍弃自己的幼子。
人皆有两面,对待降将,对待敌人,夏侯渊可谓心狠手辣,可一看到同袍、亲人的不幸,他也会软了心肠。
“是我夏侯渊食言了。”
诸将士闻言,皆是长吁默叹。
又一位同袍战死沙场,可他们却连同袍的后代都保不住。
这是什么世道?
朱灵先前还想跟路昭争抢,如今知晓原委后,却掩面长叹。
诸将皆是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可正待此时,营中的军正却悄然走出。
“你这小卒,临阵脱逃,按我大魏军法,合该被杀!”
“汝死后,家中妻子一律没归奴籍,待来日重新分配给有功将士!”
“左右,拿下!”
瞬息之间,满脸古板阴冷的军正便将小卒押走。
这军正,便是军队中的执法官,向来不通人情,只按军法条例,因此在军中最是受人忌惮。
那夏侯渊见军正就要拿人,连忙拉住军正的手,厉声问道。
“军队既然全军覆没,他已奋战到最后一刻,如何还要拿他?”
那军正挪开夏侯渊的手臂,挺着腰杆严肃道。
“主将身死,全军覆没,如何独他一人平安归来,此人定是米贼细作!”
“待我审问完毕,将奏报呈上,一同交由魏公发落!”
夏侯渊猛地身子一震,望着手中的木偶,眼如闪电般瞪来。
“那……路昭家中孤女,如何安排?”
军正冷眸道:“夏侯将军不是不知大魏军法,路昭及其战死的五千兵马,寸功未立,反折我大魏士气。”
“按律法,不得封侯,其家中妻女仍在士籍,全当没入奴籍。”
“夏侯将军这么关心这个小姑娘,不妨早些拿下南郑,等破城立功,也可优先纳了此女为妾啊!哈哈哈……”
那军正大笑三声,旋即令人压着小卒前往阳平关。
正待此时,那朱灵却是拦在大帐之前,满眼杀意。
“军正,路将军为国捐躯,身中百箭,尸首无存!”
“你如此判决,岂能服众!”
“今日不留下手中刀笔,别想离开!”
那军正闻言冷笑,从袖中亮出了校事府的牌子。
“怎么?朱文博你想动手?”
“我受命于大魏校事府!行事决断,皆按大魏律法。”
“今日秉公办事,谁敢阻挠?”
“要么,你拔出刀来,一刀杀了我!”
“要么,就乖乖给我滚开!”
见那朱灵不敢作声,军正一把推开朱灵,便拽着那小卒闯出营中。
“且慢!”
军正回头一看,却是满脸赤红的夏侯渊拔刀杀来。
那军正心魂跌宕,正要抽刀反抗之际。
夏侯渊手中缳首刀寒光一闪,军正人头落地……
“某即断汝头,汝如之奈何?”
夏侯渊收刀回鞘,冷冷瞪了军正的两名副手,这二人吓得双膝一软,便伏跪在地。
“哼,此事,我必定一五一十传禀魏公。”
“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我乱嚼舌根,别怪夏侯渊刀下无情!”
“滚!”
“是是是……”
……
尸体清扫,帐内无言。
唯有郭淮率先开了口。
“妙才……你太冲动了。”
“校事府的人,不仅盯着敌人,对自己人可是更狠呢。”
郭淮语气淡泊,显然他并不觉得夏侯渊做的是错的。
朝中有言官,军中有军正,这两种人走到哪都不遭人待见。
“人我已经杀了,今后将功折罪便是。”
“路昭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送入虎口。”
听完此话,郭淮不知为何,居然罕见的大笑了起来。
“老实说。”
“刚来这的时候,莪只觉得,这整个军中就只有张郃一个正常人。”
“接触久了,才慢慢发现……果真如此。”
“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女童,甘心冒此大险,妙才,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夏侯渊,朱灵皆是相视大笑。
“郭伯济,之前我也百般看不上你。”
“经此计略之后,才知晓你果真有经世大才,昨夜只是敲敲手指便已知晓我军兵败,夏侯渊佩服。”
郭淮舒了口气。无奈道。
“可惜,计划还是出了疏漏,让那刘升之又胜了一场。”
“无碍,输了这一场,咱们去赢下一场!”
夏侯渊摊开双手,自觉犯了大错。
“我已杀了军正,若不能取胜,就该引颈就戮了!”
郭淮避开此话不谈,慢慢掀开大帐,望向天际。
“此番虽然兵败,但刘升之却出人意料的送了我等一份大礼。”
“什么礼?”
“人心……之前我等人心不齐,互相猜忌,这才让他找到机会。”郭淮目光看向夏侯渊,眸中再无轻视之意。
“如今,我等冰释前嫌,全军将士皆有复仇之心,待来日攻城,南郑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