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帐内。
郭淮心力交瘁的张开了双眸。
“伯济,伯济,你醒了。”
脸色苍白的夏侯渊坐在马扎上,见郭淮醒来,连忙起身。
夏侯三子,则是面带怒色,显然对此次战败心存抱怨。
“伯济,那米贼可真可恨啊!”
“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如今败军已陆续归营,我这就带兵追杀,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夏侯渊刚要起身,却被郭淮拉住。
“追不上了。”
“我们常年在雍凉作战,气候干旱,未曾遇到过这般大雨。”
“将士们不习惯在山地、雨中行军,如今士气已落,须知,穷寇勿追啊。”
夏侯渊气的心发痛。
“那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我们部署了这么多天,岂能无功而返啊。”
郭淮苦苦一笑。
“就算你去追,又如何追得上这群山中野人啊。”
“在山岭之间作战,并非我军强项。”
“若是晴天,我军骑兵在平原驰逐,必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
郭淮无奈的望向天空。
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作为出生在北方的古人,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场缠绵大雨,乃是暖湿气流所致。
雍凉地区,有秦岭大巴山阻挡水气,故而较为干冷。
可是秦岭以南,水汽丰沛。
每逢秋日,便会迎来持续数个月之久的华西大雨。
整个汉水流域、乃至川蜀、云贵都受其影响。
自时,大雨落下,水流暴涨,满地泥浆,道路难行。
魏军最擅长的骑兵战在烂泥里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
魏军厚重的铠甲,反而成为了在雨中行动的阻碍。
……
夏侯三子闻言皆是沉默了。
魏军在引以为傲的野战中输了,还输得这么惨。
将士们士气衰落,军心已动摇。
可问题是,除了天时这不可控的因素以外,到底还输在哪了?
郭淮躺在卧榻之上,陷入苦思,久久难眠。
窗外大雨渐歇,唯有水珠滴下。
“要非怪下雨的话,那我们都一样在雨中。”
“就算没有骑兵,我军的总兵力仍在米贼三倍以上。”
“朱灵且不说,父帅的中军,和伯济的左路军皆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至少,地利在我军。”
“凭什么这刘升之能赢?”
十八岁的夏侯称满腔怨气,一屁股坐在马扎上。
他伸手靠近中央的炭火。
随着郭淮轻声一语。
微微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天时不可控,地利已失去。”
“可是,他控制了最重要的人和啊……”
“你们大概没仔细看那群米贼的神情。”
郭淮幽幽一叹。
“我看到了……那是很可怕的眼神。”
“我跟随魏公多年,先前也以为霸道定胜负,武力决天下。”
“只要精于庙算,长于布阵,工于心计,谨守本心,就能必胜。”
“可是,这次战役过后,我突然觉得战争没这么简单了。”
郭淮是第一個发现魏军体系出了问题的人。
一个政权的制度、法令、军队的气势、甚至是民心,都是影响胜负的关键。
军队看似是一个整体,实际上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
既然是人,就有野心,就有需求,就有各自的想法。
即便是再厉害的统帅,也无法掌控每个人的心思。
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可控的。
一旦这些不可控的因素,扭曲到了极致,对于军队而言,将是覆灭性的灾难。
关中兵团看似强大,可是内部不和早已显露。
将士四年军旅不得返乡,本就怨气颇重。
战死后还要被强行剥夺妻女的严苛法令,已让人人自危。
多数魏军根本不敢死,一旦遇到逆风仗,就会本能的退缩。
加上,打下了大半个雍凉的张郃,因为叛将的身份不得提拔,反被夏侯渊等人排挤,这也被将士们看在眼里。
立下张郃这样的功劳都还只是个杂号将军。
那我们出征多年,到底为谁而战?为了把妻女送给隔壁老王?
为了给曹氏宗亲混面子?
将士们打心底里瞧不起夏侯渊这个靠着宗亲关系上位的统帅,私下将他称为‘白地将军’。(不谙兵事)
把王忠骂作‘吃人将军’,路昭笑话为‘成事将军’,朱灵混成了‘摸鱼将军’。
郭淮初来乍到,更是连营门口的小兵都要故意刁难。
除了靠真本事杀出来的张郃,士兵们谁都不服,这便是人心不和的表现。
为此,在丙穴一战,本来占据绝对优势的魏军,只是一见中军大旗倒下,便各自逃离了战场。
说到底,还是士兵们厌战了……
既然明知,只有夏侯渊和深受魏公青睐的郭淮能在战争中捞到油水。
那么,除了夏侯渊自带的中军,谁还会去拼命?
郭淮总说布置两手计划,结果把最精锐的中军,和自己的左路军抽调到中央,把朱灵一个人丢在外面不参战,真的只是另有部署?
说白了,剿灭米贼的军功有限,夏侯渊要大头,郭淮拿小头。
朱灵这样的外人根本就没有分羹的机会。
把先登死士这样的袁绍降兵,派给一个袁绍派系的降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杯羹,只有自家人能吃。
郭淮就是有足够的信心,即使没有你朱灵我也能吃下刘云。
等我吃不下,才轮得到你。
事实上直到中军被冲垮后,郭淮才不得不依赖这些忠诚度较低的外系兵马作战。
朱灵倒是想抓住机会,甚至不惜用督战队监斩。
可没想到反而起激化了军队营啸,被刘云借机冲垮。
他的兵质量最弱,士气最低,还是夜战,说起来也算是倒霉到了极点。
反观南郑方面,抛去刘云屡次逆转局势的小机灵不谈。
南郑将帅齐心,整个军民都充满了对魏军的仇恨。
不管是凉州、三辅逃难来的流民。
还是本地被抄略的百姓、被淫掠的姑娘。
所有人都想把魏军赶出汉中。
曹操有校事府提供情报。
可刘云却有整个汉中,五十万百姓为他提供情报。
他总能比魏军更快的获得消息。
就这样,天降的大雨下消除了魏军的骑兵优势。
丽娘手中的布阵图提供了情报优势。
誓死拼杀的鬼卒,强悍的巴西板楯蛮,靠着奇袭中军,前后夹击,不仅救出人质,突围成功,还顺带摧毁了夏侯渊最得力的中军。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郭淮目光悠然,这一次败的心服口服。
曹操已经给他了重新做局的机会。
这一次,郭淮处处占尽先机,可还是败了。
他已无法用天时这两个字,来遮掩自己的失败了。
这一次会战是刘云获得了完胜。
……
“父帅,伤亡清点出来了。”
夏侯霸带着阵亡将士的战报,递到了夏侯渊面前。
“此战,丙穴内外,留下了五千多具米贼的尸体。”
由于抛弃了大半甲胄,并连续作战,以寡击众,汉中军队伤亡不低。
可让夏侯渊费解的是,顶着如此高的伤亡率,这只军队居然还没有崩溃,刘云的御下之能简直逆天。
“那我军呢?”
夏侯霸哆嗦着嘴唇,尽管他想把战报写的好看一点,可是魏军的尸体却是不会少的。
“大概五、六、七、八千……”
“那就是八千咯!”夏侯渊呼吸都要停止了。
如此精良的装备,近乎完美的伏击,三倍兵力,以逸待劳。
不仅被敌军冲脸杀了出去,居然损失还超过敌人?
简直离谱啊!
出发之时,他从阳平关带来十军。
按汉制,每军大概三千到五千人。
但夏侯渊的军队常年在雍凉征战,除了摸鱼将军,和缩头将军的部曲,都不满员。
全军只有三万多人。
先前,在军械争夺战中,折了一千多人。
在汉阴城之战,又折了五千。
佯攻围城,损失数百。
剩下的兵马也就两万四。
其中一万六千军马,全部布置在伏击地点,以最精锐的两倍兵力对抗刘云。
这一仗双方都在玩命,损失最大。
王平、句扶的军队为了吸引魏军主力,差点被郭淮击垮。
直到刘云带精锐突袭本阵,夺旗之后,前后夹击,局势才逆转。
魏军士气崩溃自相践踏,又被米贼疯狂追杀,伤亡大增。
至于朱灵的军队,除了三千先登死士在黑夜中死战之外,其余的杂兵损失,都是夏侯渊为了稳定军心,令督战队杀的。
可饶是如此。
魏军还是损失惨重……
近乎三分之一的精锐覆灭在此。
这些可都是甲胄精良,饱经战阵的中军。
不是南郑的那群匪盗顽贼可以比较的。
刘云一个月就能拉出一支战力不俗的新兵跟你对战。
你夏侯渊敢拿临时征募的新兵去攻城吗?
“天意啊。”
郭淮痛苦地摇了摇头。
小败两场,大败一场。
关中魏军的精锐力量损失大半。
已经无法继续围城了。
一旦刘云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关中魏军的末日就要到了。
夏侯渊震怒不已:“胡说,伯济,我军只不过遭遇了一场大败而已,你怎么能如此沮丧?”
“你可是魏公的学生!”
郭淮目光低垂,无奈道。
“妙才,清醒点,你没发现,我们已经在慢慢输掉这场战役了吗?”
众人皆哑口无言。
夏侯渊猛的站起身来刚想反驳什么,却又堵在了嗓子里,说不出话。
刘升之!
就因为这个不知哪来的刘升之!
魏军不仅没有拿下南郑,如今连一身的傲骨都要被打断了!
诸将长叹短嘘。
昏暗的大帐内,灯火飘零,几乎熄灭。
郭淮算是看清了汉中局势,但他不知道的是。
魏军不止是在慢慢输掉汉中这一场战役。
他们更是在慢慢输掉,汉魏之间的整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