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阴暗的地牢里,朱灵斜靠在墙角。
默默回顾着这么多年以来的为将生涯。
“袁公,我这一生,百般不顺,如今要到头了吗。”
“哈哈哈哈……”
似是自嘲般的苦笑。
朱灵幽幽一叹,望着暗无天日的地穴,目光幽邃。
不多时,吱呀一声,地牢的大门被人打开。
一道光线照入牢中。
熟悉的咳嗽声传来。
朱灵回头看了那青年一眼。
“伯济……你是来杀我的?”
郭淮打了个哆嗦,只感觉这地牢里阴冷无比。
“谁要杀你?”
“妙才下令屠城,我一介书生,看多了会吐,这才到你这里来躲躲。”
屠城?
朱灵久在雍凉,自然知晓夏侯渊的秉性。
一旦真的大开杀戒,只怕褒城周遭的村聚无一能幸免。
“那丽娘岂不是也得……”
“伯济,你为何不劝劝妙才。”
郭淮无奈的摊了摊手。
“你不是不知道魏公定下的军法。”
“围而后降者尚且满城屠灭!更遑论,刘升之还不肯投降。”
“当刘升之决心对抗我军的时候,汉中百姓的命运就注定了。”
朱灵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诚然,这样的军法能保证一般的敌人望风胆寒,不敢拼死守城。
可是,一旦遇到硬骨头稍稍抵抗。
便会加剧守城百姓奋死抵抗之心。
为什么呢?
因为守军已经跟魏军交战了,哪怕是战后投降了也得死,那为什么不拼个你死我活?
曹操定下这個军法,好处坏处都很明显。
但凡遇到软骨头,还没开打就足以吓得对方就投降了。
历史上,张郃带着五千人一路杀穿汉中,根本没遇到阻碍,原因就在这。
可惜,自从刘升之北上南郑之后,一切都变了。
百姓们不想被魏军屠戮,就只有跟随刘云死战。
想明白这一点的朱灵,越发的感到战局有多危险。
曹操现在甚至开始迁徙褒城的百姓了,那也就意味着刘备的大军不久将至。
尽管曹操嘴上还说着要拿下汉中,可是他的行动已经表明,魏军已经开始止损了。
冬日将至,粮秣不足。
抄略了三县百姓又如何?
你就算把他们全家的种子粮都抢走,也养不起七万五千魏军人吃马嚼啊。
看着朱灵陷入深思,郭淮又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对了,文博,你跟随魏公这么久,难道就不知道魏公为什么如此讨厌你吗?”
朱灵还当郭淮只是闲谈,随口道了一句。
“当年魏公让我去带冀州新兵,闹出了兵乱,如此便遭魏公嫌恶。”
“真是如此吗?”
郭淮常年在曹操身边,岂能不知曹操是何许人也。
“你什么意思?若是真觉得我是内应,杀了我便是。”朱灵猛地抬起头,眼中生出一抹无名之火。
他总感觉郭淮今天话里有话。
“文博别动怒,河北素来多忠义之士,我岂能怀疑你。”
“毕竟,文博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位明公。”
郭淮缓缓就坐牢门之外,幽幽道。
“袁本初!”
朱灵听到这三个字,如晴天霹雳,顿时身子一抽,他嘴唇发白,喉咙干哑,竟被这句话吓得浑身战栗。
“文博和儁义还不一样,他张儁义在两军阵前背主投敌,乃是不折不扣的叛将。”
“而你,对袁绍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为了帮袁绍攻下鄃城,你宁可坐视自己的全家老小被贼军杀害,都要完成袁绍的军令。”
“一个对旧主如此忠心的人,后来怎么就突然投奔了魏公呢……”
朱灵脸色发白,没有回答。
“袁绍野心不小,智略也不低,早早就布计将最信任的部将打入曹营,果真是高瞻远瞩。”
郭淮狐狸一般的眸子盯着朱灵不放。
见对方默认了,他又继续开口。
“其实,在官渡之战前,魏公也没有证据。”
“可惜,从建安五年开始,你暴露了……”
“衣带诏事发前,魏公令你带兵监督刘备远征袁术。”
“结果呢,刘备一路夺徐州、斩车胄,还从袁绍那里借来了骑兵,太顺利了吧,顺利的像是提前预谋好的一样。”
“当时文博你在干嘛呢,全无作为,直接逃回了许昌。”
“从那一刻起,魏公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朱灵没有否认,他嘴唇干裂,喉咙沙哑。
“既然知道,那为何不早杀我?”
郭淮又笑了。
“官渡之战,背叛魏公,串通袁绍者,何止千、万。”
“这时候杀了你,岂不是动摇人心。”
“魏公一把火烧光了所有背叛者留下袁绍营中的书信,唯独你的那份,他一直留在馆藏之中,引以为戒。”
说完这些,郭淮拍了拍手,怅然起身。
“真说起来,你朱文博从来不是袁氏叛将。最多只能算是个降将。”
“你也从未真心服从过魏公。魏公也绝不会以诚待你。”
“你的一身功业,都将伴随袁氏死去。”
朱灵闻言懊恼的垂下头来。
作为一个无间道,他的命运从袁绍战败之后就已经注定。
曹操不会杀他,而会永远的折磨他。
让他亲眼看着旧主打下的江山寸寸崩塌。
让他看着周围的所有将才步步高升,让他被宗亲监视,被军官打压,一辈子不得出头。
这可是一生的惩罚啊。
事实上,历史中,直到曹操死去,朱灵也未曾真正受过重用。
和大多数降将一样,要么战败了留下断后,要么当先锋开道,反正不是自家人,死了也没人心疼。
好在,他还算运气不错,在曹魏世子之争中,主动站队曹丕。
又赶上了汉魏易代,大封官爵的好时候,这才混到后将军的位子上。
只不过,曹丕也跟朱灵开了个玩笑,像是故意讽刺一样,打算将他封为鄃侯。
你不是袁氏忠臣吗?你不是一家子都在鄃城为袁绍而死吗?
大忠臣啊,带着这个侯位,死后好好去见袁绍,尽你的忠吧。
……
郭淮说完这一切,望着心如死灰的朱灵,缓缓打开了牢门。
一道光线照入朱灵眼中,他愕然大惊。
“伯济,你不杀我?”
郭淮无奈苦笑。
“袁氏已经灭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像张儁义那样重新做人了。”
“这一次屠城,我是百般苦求妙才,他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去做吧,证明你的忠心,把军中所有的细作、米贼全都揪出来。”
“我不想下一次大战时,军中还有人走漏消息。”
“伯济!谢过。”朱灵看向郭淮,眼中满是感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小狐狸,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他可是郭淮,是太原名门出身。
他是要封侯拜将,功耀门庭的人。
或许,他偶而会良善一回发发慈悲,偶尔会体察百姓疾苦,偶而会感叹士卒艰辛。
可是,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他的阶级。
他的利益在世家豪族之中,在庙堂丹陛之上,生来便是要踩着黎民百姓,往上攀登的。
你和他交心,他得知了你的全部。
你呢,除了被玩弄掌中还能得到什么?
“可怜的文博啊……”
“别怪我利用你。”
“从落子棋盘外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郭淮长吁一口气,旋即目光中的柔软全部被一片冷毅替代。
他快步走出牢门,吩咐道。
“许仪,跟着朱灵。”
“揪出所有的细作。”
“我要把刘升之藏在褒城的眼睛全挖出来,一个都不留。”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