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舍之中,炊烟袅袅。
浓腻的熟肉,滚着豆酱、盐、糖各色调料,卷入嘴中,又是一番滋味。
辛宪英是颍川大族出身,饮食仪表,姿势端庄。
反倒是,张琪瑛自幼在汉川,与民相乐,从不讲什么规矩。
刘云刚从铜釜锅中将肉食取来,师妹便上前夹取。
不消得片刻,耳杯中的肉片已是堆积的如小山一般高。
辛宪英玩味道。
“圣女看起来身体纤细轻巧,我还当是日食不过四升,却不料胃口竟是这般好?”
张琪瑛瞥了一眼辛宪英袍服下隆起的胸膛,又微微垂首自身,顿时面色羞恼起来。
“多吃肉,才好长身体。”
“师兄自小就心疼我,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师妹对吧。”
刘云不作回应,还不等张琪瑛举筷再捞,他很快便将铜釜中的肉食,夹到辛宪英的耳杯中。
师妹嘟着嘴:“师兄!”
“师妹,贪多嚼不烂。”刘云解释道。
“染炉羹,就是得一起吃,才有滋味。”
染炉羹,又名火锅……
汉代的火锅吃法与当代无二。
只不过汉代人分席而坐,各人的案牍前,都有碳火加热的小铜炉。
炉上添置着环形耳杯,肉食便置于其中温煮。
辛宪英在邺城时,煮肉、添菜的活儿计,都由下人负责。
上流贵族们只需坐在榻上等候添食就行。
如今见刘云亲自煮羹、加菜,亦是心生好奇。
“恩公贵为青城山主事祭酒,此番又是拯救了汉川的大功臣。”
“难道身边没有侍女伺候?”
刘云透过白雾缭绕的染炉,望向了辛宪英。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徐州乞儿出身,自幼衣食自理,早已习惯。”
“这所谓的青城山主事祭酒,其实也不是什么肥缺。”
“只因圣山常年遭受东州兵袭扰,无人敢去保护,师君这才派我前去收复圣地。”
辛宪英对此也是略知一二,她只是哦了一声,雪白的鹅颈微微轻点。
青城山就在蜀郡之内。
想必在刘璋眼皮子底下活动,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那倒是奇怪了。”
“刘璋虽然暗弱,麾下也有数万将士。”
“青城山孤悬在外。”
“我到好奇,单单数百人马,恩公如何守得住山?”
刘云回忆往事,满嘴苦涩。
“无他,靠命守而已。”
“青城山上千层路,步步是血,寸寸死尸。”
“我上山之时,山中还有五百鬼卒。”
“可,离开青城山时,麾下部众仅剩百人。”
深入敌后,孤注一掷。
若非鬼卒信仰坚定,岂能孤守山城。
“最艰难的第一年,东州兵在山下围了整整一年,我们断了粮,只能吃树皮、草根。”
“后来,树皮都没得吃了。”
“我只能冒险,带着鬼卒翻越摩天岭,去遥远苦寒的汶川、阴平,从羌人手中抢麦。”
“那时寒冬巨风,每个鬼卒都得扛着谷物,爬行深山巨谷。”
“稍不留神,便会坠入山间,尸骨无存。”
寥寥数语,艰辛可知。
“难怪。”
辛宪英素来擅长相术,看人极准。
从她第一次看到刘云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此人目光坚定,天生贵相。
在这等生死磨炼之下,成长起来的男子,的确是不同常人。
他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
“姊姊,你盯着师兄在看什么?”
张琪瑛打断了辛宪英的思考。
“无事,姎我从小略读过些书文。”
“学过几天相面之术。”
“哦?”张琪瑛好奇道。
“那,姊姊看出什么来了?”
辛宪英掩面轻笑道。
“恩公器宇轩昂,周身自有英雄之气。”
“然,前半生命数波折,与汉中宗命星相若,我观之,后半生,乃天生帝王命也。”
帝王命……
这话一出。
张琪瑛和刘云同时愣住了。
汉中宗刘病已,乃是汉武帝之皇曾孙,卫太子刘据的后代。
他出生便遭遇巫蛊之祸,家门尽败。
生于寒微的皇帝,尝遍疾苦,饱经波折。
在登基后,终是还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使得大汉国力在他手中达到顶峰。
今日,辛宪英言中宗故事。
亦是不知她是在故意逗弄,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刘云只当是个笑话。
“望气之术,玩笑耳。”
“秦失其鹿,则天下共逐。”
“汉祚衰微,则诸侯蜂起。”
“我当是要辅佐刘使君,匡扶大汉,除此之外,别无所念。”
“更何况,云,乃是一介白身,父母皆是乡里农人,岂能比得上中宗皇帝。”
辛宪英见刘云不信,亦没有多言,就此点到为止。
三人吃过肉食,辅之菜肴。
又言及魏国诸事。
辛宪英对此颇有了解,一一释疑。
每念徐州之事。
刘云便目光低垂,饶是他刻苦修心多年。
回忆起徐州的日子,仍是让他心中难平。
辛宪英没经历过战火,自是不知百姓疾苦。
她见刘云气息沉重,眸光也渐渐软了下来。
“恩公,为何这般痛恨曹贼。”
“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到也没有。
刘云直言道。
“辛姑娘,可曾听闻三屠徐州?”
“不曾……”
是的,曹操乃是操控舆论的好手。
邺下文人团,就用来洗刷自己罪名的工具。
天下人只看到曹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乱世之中被屠杀虐流的底层百姓,有几人会低头去看?
代入曹操的诗文,代入魏国的帙卷。
所有人都只看得见,曹操纵横沙场的豪气。
但那奸雄之姿下的累累白骨,可有人收?
“建安三年,曹操攻吕布,十月屠徐州,刘氏乡尽遭屠戮。”
“建安五年,衣带诏事发,泰山贼昌豨响应刘使君起兵,曹操攻徐州,再屠彭城。”
“建安六年,昌豨再度叛曹,曹军屠东海。”
“建安七年,曹操征冀州,调集徐州民夫服徭役,我父在运粮途中活活累死。”
“建安八年,我母亲被曹军掳走,我亦被拐卖南阳。”
……
记忆每翻一页,就如同刀子一般,割裂他的心口。
寂静的屋舍内,沉重的呼吸声,令辛宪英心中悸动。
“我好不容易杀死那豪强,跟随恩师学医。”
“结果,建安十三年,曹军南征荆州……”
“我去汉阳,建安十六年,曹操又屠凉州……”
……
“我在中原这么多年,目睹曹操屠戮,最是清楚。”
“年少时,我手无寸铁,朝不保夕,只能避开曹魏屠刀,随着流民奔走。”
“现在,气力已足。”
“大军北伐,收复中原之际,我要亲手杀了曹贼,亲手为徐州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刘云苍凉的眼中,过往落幕,如尘埃。
只一瞬,这一抹情绪便悄然融入锅炉升起的腾腾白雾之中。
经历过太多风浪的人,喜怒收束自如。
辛宪英看着刚才还在揪心的刘云,恢复如常。
她心中亦是百般纠葛。
换了情绪,不代表刘云心里的恨就能消除。
反倒是证明了,他的纯良。
他是人,会痛苦,也会暗自伤心。
可是,他从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到别人头上。
只是简短的回答过后,他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清冷的表情。
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恩公。”
辛宪英喉咙哽咽,她举起羽杯,欠身道。
“姎我失言了。”
“与辛姑娘无关。”
刘云举杯回应。
“此番汉川之战,敌我实力太过悬殊。”
“否则,我定要曹贼殒命汉川。”
张琪瑛耷拉着小脑袋,眼眶湿润。
“师兄,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下一次,你一定能亲手为父母报仇。”
刘云揉了揉师妹的脑袋,宽慰道。
“师妹所言正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待蜀中安定,我定要出兵北伐,让曹家血债血偿!”
辛宪英亦是点头。
这一次,曹操拿军中妇人、羸兵铺路,亦是将曹操的真面目彻底暴露出来。
若说先前,大魏的士族子弟还曾被曹操蒙蔽。
今日,她是彻底看穿了曹操的本性。
“愿恩公,能了此心愿。”
“姎我,为恩公寿!”
张琪瑛亦是端起羽杯,盈盈笑道。
“为,师兄寿!”
刘云心中苦楚,能得理解。
他亦是放松不少。
“这些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云,亦是感念师君、师妹照顾之恩。”
羽杯之中的浊酒荡漾。
话音方落。
辛宪英却是看向刘云,眸光柔和,眼波粘腻。
“恩公放心,汉川一战,恩公扬名天下,今后自是不会再孤身一人。”
简单的话语落下。
张琪瑛只觉耳朵发痒,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看着这個硕果丰腴的姊姊,张琪瑛满眼狐疑。
她留在汉川,真的只是为了谢恩?
怕不是贪图师兄的美色!
不行,莪得替师兄多看着点。
漂亮的女人,心思都很深……
……
雍州、长安。
染炉上,肉羹陈列。
曹操自从听了杨修所谓的‘鸡累’之语后,日日乏味。
也不传唤侍女,只裹在被褥中,看着孙子兵法,久久沉思。
“魏公……杨修回来了。”
曹操抬头。
“活着回来的?”
刘晔脸上满是失望。
“刘备不杀他。”
“刘升之也不杀他。”
“就连汉川百姓也放过了他,真奇怪。”
曹操脸色铁青。
“要死的人,注定活不了。”
他一把掀开摆满世家名姓的竹牌儿。
专门找到弘农杨氏的那一节。
不需要抽签了。
“刘备对刘升之就这么放心?是不是太奇怪了。”
曹操紧握竹牌儿,目光唏嘘。
“当日与刘升之一见,孤便察觉此人似乎和刘备有些相像。”
“你说此人该不会是……”
刘晔百般思索,最后仍是摇头道。
“不应该。”
“刘备奔波多年,的确走失了几个孩子。”
“不过,此子乃是徐州彭城郡广戚县人,据传也是有父母的。”
“当初刘备丢的那个孩子,应当在下邳。”
“吕布心狠手辣,当夜击败张飞,杀入府中,两家已是不死不休,他岂能饶过刘备的孩子?”
曹操仔细想来,这事儿的确有些漏洞。
就算时间重合,地点和身份,却是一大疑问。
如今事情已过二十年,真相如何,已无人可知。
曹操纵然仍有怀疑,他也绝不可能承认刘升之与刘备会有血缘关系。
“我就知道,刘备织席小儿,岂能生出刘升之这样的子嗣。”
“哈哈哈。”
“既如此,想离间这二人,也未必没有机会。”
司马懿借机献策。
“魏公所言甚是。”
“刘升之声震益州,张鲁归隐过后,他便是汉川第一人。”
“可别忘了,蜀中的东州兵对他恨之入骨。”
“他纵使侥幸能将我军逼退,难道,东州人能眼睁睁看着他回来复仇吗?”
曹操听完此言,缓缓将手中的孙子兵法丢下。
这一卷兵法,是他亲自作注。
其中,用间篇,曹操领会的最为深刻。
“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对付刘升之,既要用生间,又要用死间。”
“生间,在内害之。”
“死间,在外刺之。”
刘晔微微拱手道。
“生间,校事府不缺备员。”
“一经挑动,定教天师道与东州士明争暗斗。”
季汉与东吴的派系之争,从来不缺少曹魏间谍的影子。
两国的细作组织,跟曹魏差距太大了。
“死间呢。”曹操一经出手,必须得是绝杀。
司马懿冷笑道。
“死间,也有人选。”
“此人,武艺高强,杀敌无形。”
“而且,她对刘备也是报仇心切。”
“以此女,杀刘升之,岂不合适?”
曹操已知晓司马懿所说的那个刺客是谁。
只要杀了刘升之,天师道必将大乱。
到时候,刘备管得住汉川乱局吗?
呵呵,得了汉川又如何?
能把控得住,才是你的。
“无法战胜于棋盘之内。”
“那就在棋盘外制敌于死地。”
“刘升之,还是嫩了。”
“战争,可从来不是战场上的胜负。”
“战胜于朝廷,才是全胜!”
曹操拍击案牍,突然觉得食欲大增。
自离开汉川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仲达、子扬,今夜留下,与孤吃鸡。”
司马懿得此荣幸,讪讪一笑。
“我猜,此鸡当为,刘氏鸡也!”
曹操被逗得,捧腹大笑。
“仲达此言正和孤意。”
他轻轻将竹牌儿之中河内司马氏的牌子摘下。
司马家,不用开刀了。
“等回到邺城,先拿杨修问斩。”
“要是那群老东西,还不知分寸……”
曹操突然起身,满眼杀意。
“那就,再来一次,邺城之屠。”
……
南郑,深夜。
刘云清点南郑民籍。
在年末入成都之前。
他得提前把手头上的工作安排好。
郭攸之是自家人,可以处理南郑政务。
军务方面,王平、句扶也能妥善处置。
这个冬天就可以开始征募鬼卒训练。
按照刘云以往的‘白日习战阵,夜晚读经书’的策略,不久便能成型。
等到明年春天,新得鬼卒大军就将组建起来。
万事无忧,只有一事,还未落定。
“祭酒,天色已晚,为何还不休息?”
王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刘云放下竹简,仍是察觉南郑内部还有残敌。
在南下成都,对付东州兵之前,必须得提前处理干净。
“之前忙于战事,未曾留心。”
“如今细查,南郑只怕还有曹贼的眼线。”
王平眼神震惊。
“祭酒,不可能吧,所有的贼人都冒头了。”
“不是被杀绝了吗?”
“不……还有一个人,隐藏在南郑已经好多年。不细心的话,还真难以察觉。”
刘云在木牍上写上两个大字,递交给王平。
“程银,是侯选的难兄难弟。”
“给我找出他。”
“然后盯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