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豫州为其牵马,张、赵二将沿街扫雪,此子何等威风。”
路旁的蜀中豪右,皆是面色诧异。
入蜀之日。
刘升之名号几度翻转。
从人人喊打的淫贼,匪寇。
变为广汉人人传颂的刘青天。
不多时,又成了豪强口中的刘阴王。
如今,盐政推广百姓受益,舆论又倒向刘云,皆呼其为:刘郎。
东州士评价的那一句:“沔南之士,无出其右。”
已经成了刘云的代名词。
许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本想借此勾起蜀中豪右与米教之争。
却无形之间,在民间帮刘升之打响了名气。
“快看!那就是刘升之!”
道路旁,家家户户门扉大开。
所有人都想看看,名声震天的刘升之到底长什么模样。
不过,看完过后,却有不少乐子人失望了。
“广汉谣传,刘升之獐头鼠目,日淫数女,有嫪毐转轮之术,专魅妇人。”
“看他这般倜傥模样,魅惑妇人倒也不假,可怎么说,也不像嫪毐之徒啊。”
少妇目光慵懒,细细端详,可身旁的少女却是眸光如月。
“呸呸呸,阿嫂莫要胡言。”
“这般毓秀于内,钟灵其表,岂是纨绔放荡。”
“唉,也不知,有哪家妇人能被刘郎瞧得上眼。”
那阿嫂以便面扇遮目笑道:“早听人言,此子尚未婚配。”
“我家妹妹,倒可趁夜爬床偷腥,享尽风月事嘞。”
那少女羞得面色一红:“阿嫂!胡言!”
……
刘云入城。
愤怒者有之,暗喜者有之,忧虑者也不少。
蜀中豪右,见刘备这般阵仗,亦是面色不安。
“竟不料,刘备对此子如此看重。”
“看来,今后若想对付他,难如登天了。”
“行了,吩咐刺客都撤了吧。”
华丽的甲士长队,自万里桥排到江桥门。
沿途甲胄森严,胜兵如云。
受到惊吓的蜀中豪右,不敢心生歹念。
隐藏于人群之中的刺客,也销声匿迹。
自此,天师道正式归汉。
刘备完成了对汉川势力的整合。
……
左将军幕府。
董和、诸葛亮二人分列左右。
穿着一席褚黄色大氅的刘豫州信步而来。
张、赵诸将尾随其后。
刘备很快端坐主位,麾下将士皆是按班排序,各自列坐。
军师将军率先拱手道。
“此番主公耀兵成都,蜀中豪右皆受震慑。”
“料想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主公面前放肆了。”
“天师道与东州士之间的恩仇,也将消弭无形。”
刘备颔首道。
“至少年内,不可再生事端。”
“年关将近,备本不愿大动干戈,可若有宵小再敢犯上作乱,不管是谁。”
“孔明,幼宰,绝不可姑息,当一律斩之!”
诸葛亮、董和行礼道。
“唯。”
刘备有问道。
“张天师一家可安排妥当?”
说及天师道一事。
诸葛亮自是亲力亲为,无所缺漏。
“回主公,张天师在蜀川历经四代,民心归附,享遇恩宠,不当与常人等。”
“亮以为,当授予天师殊遇,以明主公恩德。”
刘备自己麾下的将帅,早已安排妥当。
立功的张飞、赵云、陈到、黄忠、黄权等人都大有封赏。
至于汉川诸人,则是单独安排了这一场天师归汉,宣明恩义。
“不日,备当上表天子。”
“以张天师为汉中太守,领镇民将军,封阆中侯。”
和之前刘备规划的一样,张鲁名义上仍得出镇汉川,安抚民心。
只不过,张鲁的将军职,由原本的中郎将,上升到杂号将军之位。
别看只是杂号,如今刘备政权官职不多,重号将军,也就只有他这个左将军。
马超的平西将军,在刘备这边,也算是杂号……
至于县侯级别的侯爵,更是只有张鲁一人。
连刘备自己都是宜城亭侯。
诸葛亮思索道:“食邑如何安排?”
“食邑,万户!”刘备毫不犹豫。
曹操那边开出的价码就是万户侯。
万户食邑的租税对于刘备政权虽然比较吃力,但是张鲁来投,保全汉川,乃是惊天之功,直接减少了刘备在北方的防务压力。
这样的封赏,没人会不服。
“除了张天师之外。”
“其弟张公则,有出战阳平关之功。当封阳安亭侯,食邑四百户。”
“其女张琪瑛,有镇守南郑之功,沔南渡救民之劳。当封……”
女性封侯,在秦汉也有不少惯例。
为表对张鲁一家殊荣,其家中凡是立功子女也应当有所封赏。
“主公在思索,如何给圣女一个合适的名义?”
董和抚须道。
“若想以示珍重,圣女不当封侯,而应封君。”
封君,汉代有旧制,公主封君服紫绶。
君,虽然不如公主封号那般气派。可,享受的待遇却是相等的。
两汉以来,多有皇亲贵戚,或是天子亲近的妇人得此封号。
董卓掌权时,便将自己的孙女儿董白,封为“渭阳君”,食邑已与主公相同。
刘备思索片刻,亦是赞同董和之言。
“听闻圣女在沔南多受百姓爱戴,当以沔南四百户为其汤沐邑。”
“封号——沔南君。”
群臣拱手道:“主公明鉴。”
张鲁一家处置妥当。
剩下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便是刘升之了。
“汉川之战,由升之主持。”
“平广汉,定专营之策,亦是升之。”
“此番功劳,理应封侯。”
作为天师道的二号人物,刘云在教中地位,仅在张鲁一家之下。
张鲁不问世事,他便是汉川第一人。
诸葛亮深知刘备的顾虑。
“升之立了大功,本当受赏,主公担心的是,那群蜀中腐儒会忌惮他的身份,拼死抵制?”
刘备缄默不言。
白身,在汉末就是天然的原罪。
蜀中经学世家,不可能容忍一個乞儿,一个曾经做过奴隶的孩子登上大堂。
曹魏改制,用五等爵。
刘备这边却依旧是汉制,有二十级军功爵。
依次是:
列侯、关内侯、?庶长、驷车庶长、?上造、少上造、右更、中更、左更、右庶长、左庶长、五?夫、公乘、公?夫、官?夫、?夫、不更、簪袅、上造、公?。
爵位,便是汉代社会的秩序等级。
每逢盛世大兴,或者天子登基,也会赐予天下百姓一级爵位。
当然,自列侯以下,无封国、食邑的都是‘官爵’。在汉代,官爵即便是用钱也可以买来。
只有列侯开始,才是‘贵族爵’,享有刨符定封的食邑,可世袭。
封了列侯,基本上就算是进入贵族圈子了。
而世家豪强,他们本就有‘官爵’在身。
只差往上一步,到达关内侯或者列侯一级,就算是达到封侯的标准了。
寻常士卒和百姓若想爵位上升,就只有在战场上立下军功。
至于刘云……很显然,一个流民是不可能具备任何爵位的。
将他封侯的难度,就等于从零开始,直接提拔十九级。
从一个白身,变为与蜀中豪右并驾齐驱的贵族。
任何豪强都不会接受。
这也是为何,刘备对此表示担忧的原因。
所有世家豪强,基本都是两汉豪右出身,祖上都沾着军功或者是经学世家。
人家的后代天生就是贵族。
几代人的‘努力’,要是连二十年寒窗都比不过。
那汉末豪强,也就不用混了。
张鲁一家虽然是米贼,但毕竟是留侯之后,属于是偏科的圈里人,刘备拉拢他们来封侯本身也说得过去。
可平民想要一步打破这阶级壁垒,那将是对整个汉末时代的冲击。
所有豪强都将不遗余力的堵住这个缺口。
汉末世家豪强霸占了天下的资源,决定着天下的归属,甚至决定着皇帝的生死和王朝的命运。
注定只有圈里人才能被他们扶持上位,注定只有圈里人,才能和他们同席而坐。
巩固豪强流动的壁垒,不让自家跌落贱籍,彻底将白身隔绝在权利之外。
纵观汉魏南北朝,他们一直在做的,无非就是这一件事儿罢了。
刘备深知汉末的社会规则,心里也是大为不满。
“升之有抗曹之功,理应封侯。”
“备,已下定决心。”
“不仅要给他封侯,还要重赏!”
诸葛亮乃是琅琊大族出身,深谙汉末潜规则,对此劝诫道。
“升之理当封侯,可不能封列侯。蜀中豪右可都盯着他呢。”
“亮以为,先封关内侯为宜。”
关内侯,列侯的次级,一般意义上,只有租税,无食邑。介于‘贵族爵’和‘官爵’之间,界限相当模糊。
可汉代关内侯既有封食邑的旧例,也有爵位继承的旧例,到底算不算贵族爵,这就得看掌权者的用意了。
“孔明所言有理,一步踏入列侯,必然引起轩然大波。那就从关内侯开始,慢慢提拔。”
毕竟,这十九级和二十级,中间只差一个契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将奖赏推恩于张天师一家,升之才能避过这个风头。”
诸葛亮目光淡泊,羽扇轻挥。
“升之虽无列侯之封,主公却可给列侯之实。一来避人口舌,二来宠遇优渥。”
“待到时机成熟,立足功勋,再行补封,犹时未晚。”
刘备深以为然。
现在,刘备政权之中,封侯者寥寥无几。
一下子给天师道厚赏,反而容易掀起派系矛盾。
……
事实上。
还不等刘备公布消息。
刘升之即将封侯之事,已经引起豪强抵制。
他们不敢再明着反对刘备,但是对付刘升之,还是有这个胆子的。
欺软怕硬,是豪强本色。
很快,由蜀中赵氏带头,蜀郡豪右一日之内云集左将军府外。
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刘使君,万万不可给汉川的米贼封侯啊!”
“刘升之一介白身,安能知晓诗经礼易之真谛。”
“米贼们在汉川顽滑狡诈,断道行凶,绝不可受用!”
“前者新都王氏一案未定,后者广都朱、冯之事不白。刘升之岂能从容受赏?”
“还请刘使君收回成命!还蜀中海清河晏,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在下赵忠,愿以死明志!”
左将军府前。
赵忠一头撞死朱墙外,蜀中骇然。
为护住豪族的阶级壁垒,这些豪强已经不惜以族中子弟的性命要挟。
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很快,全益州都将知道,成都赵氏以死明志。
蜀中豪右被这鸡血一淋,又将齐声来压制天师道。
……
成都,天师府。
端坐在榻上读书的刘云并未理会这些风言风语。
他今日来到成都,只想与张鲁叙旧。
沿途还从刘备府中借了几本书,好生观摩。
“什么蜀中豪右联合施压。”
“不过是校事府的手段罢了。”
张鲁闻言面带愁容,好不容易战胜了曹操,取得了完胜。
却不料,内部的矛盾,也是处处要人性命。
“升之,这些豪右明显是冲你来的。”
“你在广汉斩杀了那么多校事府的细作,只怕蜀郡校事将全力鼓动各方豪右围攻你一人。”
刘云眼眸波光未变,他只是点头道。
“只要师君安泰,我就放心了。”
“云,不怕他们露面,就怕他们一直躲在幕后不出来。”
“如今,露出鸡脚,我也好在年前将他们一网打尽!”
哒哒哒。
商谈之际。
拐杖声传来。
张卫一瘸一拐的来到殿上,他的腿伤还没完全恢复,虽然已经能站立,可还是不能行动自如。
“升之,有把握吗?”
“这一次,局势逆转,敌在暗,你在明。”
“他们,不为了攻城略地,只想要你的项上人头。”
“你一死,天师道,又要面临危局了。”
刘云放下竹简,起身扶着张卫落座,随后回到坐榻,目光笃定道。
“师叔放心,我在青城山多年,蜀郡亦有不少鬼卒可传禀消息。”
“谅他们一冒头,也绝对藏不了多久。”
“天师道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看着青年坚毅的侧脸,张鲁回顾往事。
四年光景如梭,当初那个一顿能吃十升米的少年郎,如今已是栉风沐雨,成长为保护教众的铁壁铜墙。
往日点点滴滴在眼眸环绕,张鲁忍不住掩面长涕。
“孩子,苦了你了。”
“三年以来,所有的压力都在你一人肩上扛着。”
“鲁,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
眼见张鲁起身,朝着刘云下拜行礼。
刘云顿时心下一软,连忙搀扶。
“师君,这是做什么?”
“你对云有大恩,若无师君一家,云,至今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乞儿。”
“说不定,早就沦为虎豹豺狼之食了。”
“此等恩情,犹如再造,云岂能忘却。”
张鲁满眼涕泪,被袍服罩住的身体不断地哆嗦着。
他又何尝不知刘云心性。
此子,最是念恩之人。
滴水之恩,涌泉报之。
当初张鲁收留了刘云不假,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不假。
但是刘云守护青城山三年,早已还清。
剩下的,都是张鲁一家欠他的债啊。
“在青城山最危难的时候,是你守住了圣山。”
“在汉川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击败了曹操。”
“现在到了蜀中,又得靠你。”
“鲁这个师君,只知道逃,只知道跑。”
“本该我这个师君背负的一切,全都压在你身上。”
张鲁双目哭红,捧着刘云的面庞,涕泣道。
“升之,你瘦了……”
“师君……你在成都,也瘦了。”
相顾无多言。
张琪瑛、张卫二人,已是满眼辛酸。
“阿翁放心,师兄已不是四年前的师兄。”
“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天师道。”
张琪瑛星眸点点,环抱着张鲁和师兄,安抚道。
“师兄一定能守护好一切。”
“师兄,绝不会输给那些恶贼。”
张卫亦是点头道。
“风雨欲来,此番蜀中豪右聚众府前,意在打压天师道。”
“大兄,把权利放给升之吧。”
“唯有他,值得信赖。”
张鲁起身,擦干眼泪,环顾众人。
所有人眼色坚定,对刘升之都充满了期待。
“好!”
“升之,听令。”
刘云即刻下拜。
“弟子在。”
张鲁取出天师权杖,移步到刘云面前。
“自今日起,鲁,任命你为天师道——治头大祭酒!”
“凡我教众,见你如见天师本尊。所有蜀中祭酒,皆以你为首。”
接过权杖,刘云缓缓起身。
“弟子,谨遵师令!”
从青城山祭酒,成为天师道治头大祭酒,便已是完成了权力交接。
天师道的第四代核心已经确立。
从今日起,五斗米教要变天了。
……
未几。
天云流转。
风起成都。
刘备派遣使者来天师府慰问。
“张天师,刘使君有令。”
“请天师一家及军司马,入府中论功受赏。”
该来的总会来。
张琪瑛的小手紧握着师兄,她抬头看了一眼师兄干净的面庞,心中越发镇定。
只要有师兄在,外部的那些狂风骤雨,她都无所畏惧。
不就是几个经学世家,蜀中豪右以舆论抨击吗?
师兄,会让他们闭上狗嘴。
“师君、师叔、师妹。”
“我们走吧。”
张卫问道:“前方道路曲折,升之欲往哪走?”
刘云看向天师府外,阳光铺路,冬雪消融。
他朗声道。
“往王道走,亦是,往正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