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里街,柳氏锦肆。
作为产锦之乡,蜀锦名动天下,本来不愁卖不出去。
可惜,这两年来,刘璋与刘备连年大战,之后又逢汉川之战,蜀中群贼风起,以致商路不通。
如今成都虽定,百废待兴,可遇上刘备正要实行盐铁锦酒四项专营的风口。
如今虽然只推行了盐政。
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其余三项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刘备还是厚道人,在年关前,不与豪强施压。
等到年后,方才推行全州。
豪强们若能赶在年关之前,卖出一批蜀锦,也算是赶上最后一波红利了。
于是乎,赤里街的姑娘家,为了售卖自家的锦布,打扮的花枝招展,尽态极妍。
但,蜀锦贵如金,没了那群中原权贵们来买货,这些蜀锦就是烂在益州也鲜有买家。
到最后,没有商路的蜀中豪右便只能将蜀锦售卖之权移交刘备。
你道是,刘备如何将蜀锦控制权掌握在内?
理由很简单,益州的地形和其他州不一样。
正所谓,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四川盆地,四面都被大山包裹,形成了一个封闭独立空间,对外交流极其不便,乃是天然闭关锁国的好地方。
自古出川,只有两条路,东面的商路要经过巴东,穿越地形狭窄的巴山和巫山。
入蜀后,刘备特地在此设置了江关都尉,出入的邮驿、渡津都由刘备的人马严格盘查。
想从北方离开汉中,需要穿越秦岭,然而为防备魏军又至,刘云在汉中各处谷口设置了围守。
如此两面环堵之下。
就算蜀中豪右想偷偷将蜀锦私自卖给魏国权贵,也没有离开的机会,合作以分利,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
柳家锦肆的大旗下,车马稀少,杂草愈多,妖娆的柳芸娘无奈的用纤手撑着云鬓,美眸中的风情,也越发的淡漠。
与其他锦肆一样,以卖锦致富的成都柳家也是许久未曾开张。
前段时间,盐业之利又被盐府校尉王连一并收走。
成都豪右的日子算是越来越难过了。
毕竟成都寸土寸金,柳家是大族,宾客童仆,衣食靡费。眼见账目日渐亏损,入不敷出,柳芸娘亦是日渐憔悴。
“已至年关,在不卖锦填补家用,正旦也不用过了,咱家干脆都去搂草打兔子吧。”
柳芸娘百般叹息之时。
正巧不巧,那赤里街上穿着苍蓝袍服的年轻人,又入眼帘。
虽然这郎君穷点,但生的倒也好看。
定是在成都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方向。
呵,先前奴家要与你做些别的买卖,你这郎君心气儿高,看不上。
如今低头做人,岂能不诈你一诈?
“哟,小道士,怎么溜溜转转又回来了?”
“莫不是被奴家勾了魂儿,要与奴家谈些别的生意了?”
柳芸娘妩媚的声音传来。
刘云只是行个五斗米教的惯用礼。
“姑娘,在下这一次来,是买锦来的。”
买锦……
亲娘啊,这可是咱柳家锦肆近半年以来头一回开张。
买家还是個小米贼。
柳芸娘握住便面扇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公子,当真要买?蜀锦可不便宜。”
话音未落,那刘云身后便窜出一个靓丽少女。
“不便宜,是多贵啊?”
柳芸娘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少女的身段和容姿。
冰肌玉骨,白嫩无暇,俨然是大族出身。
而且她一身玄色留仙裙,头戴飞仙髻,足以彰显她的身份。
在汉代的衣着,有严格的等级规矩,赤黄两色乃皇家所用,布料最贵。
其次便是紫、玄(黑)。
商人地位最贱,用白,普通老百姓则只能穿杂色,刘云这一身便是百姓装扮。
柳芸娘看着这小丫头与刘云十分亲昵,又不懂物价,故而心气儿抬得高了些,看向刘云的眼神,也满是对软饭男的不屑。
在她看来,虽不知刘云这段时间从哪拐来这么一个大家闺秀。
但作为女人,她还是提点一些为好。
蜀中多美人,也多负心汉,司马相如的例子,可就在蜀人的口中传着呢。
“这位妹妹,绫罗绸缎,左边尽是丝,唯有锦字,左部为金,可见,蜀锦与金同价。”
“不知这位公子可是要寻一上好布料,赠予心上人?”
“我看公子是周正之人,切莫因囊中羞涩,就动了歪念头。”
柳芸娘美眸含波,似是故意提醒刘云。
在这个时代,天生贫寒就是原罪,就该泥泞缠身。
别觉得自己长得好看,便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都到这年头了,还靠女人上位,蜀中人不笑死你?
上一个在蜀中用这种手段求偶的故事,早就被骂完了。
卓文君立下的海誓山盟都靠不住,你还想学司马相如咸鱼翻身?
刘云没管柳芸娘到底作何想法,只道是。
“不牢姑娘操心,勿论多贵,我都买。”
见刘云口出狂言,柳芸娘这才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打量着这个小道士。
她双手微抬,环抱着丰腴的胸脯,绕着刘云走了几圈,虽漫不经心的扇着便面扇,眸中却波光流转。
行啊,为了骗这少女上勾,开始妆模作样是吧!
老娘非得给你个教训看看!
“我们柳家这锦,可是在锦官城里织造,湔江水中濯洗,这面料,飘似云烟,灿若朝霞,念公子年轻,故,可卖的贱些,权当交个朋友。”
“姑娘不必客气了,生意本就难做,我直接原价买来,日后最好不见……”
刘云随手将背后的箧笥放到案前,随后从中挪出一块金饼。
堆满锦绣的案几上,瞬间金光闪闪!
柳芸娘诧异之际,秀口大张,连忙擦了擦眼睛,一晃过去愁眉竟舒展如画。
“金饼???”
“对,不用掂量了,绝对够秤。”
看着面无表情的师兄,一旁的张琪瑛用两指轻轻地摩挲着下巴,怎么也看不透师兄的手段。
“你的铜子儿都是五铢小钱……哪来的金……”
“嘘!”刘云敲了敲小师妹的脑袋,转头对着柳芸娘笑道。
“这只是定金,柳家的锦,在下要一百匹。”
“只不过得劳烦姑娘请一车夫,送往张征虏府邸。事成之后,再付足金,如何?”
一百匹???
柳芸娘哑口无言,望着手中的大金饼,俏丽的身躯如雕塑一般凝滞良久。
半响过后,手中的便面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汉代一斤黄金价值万钱啊!一个金饼差不多就是一汉斤。
而刘云的箧笥里,装的居然全是金饼?
“公子难道并非白身,而是大族出身!”
刘云沉默不语。
毕竟之前真是白身,而现在……封了侯,算是彻底摆脱过去的身份了。
不过这番沉默,在柳芸娘眼里,此时就算得上一种低调了!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了,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公子你只穿着一身寻常袍服,奴家纵使有眼也识不得你这尊泰山啊!
现在的豪门公子,都喜欢道士装了吗???
片刻过后,方见柳芸娘媚眼婆娑,欣喜之色越上眉头。
街上的同行见柳家开张,皆是四下非议,满脸抱怨。柳芸娘也满不在乎,还故意迎着她们嫉妒的目光,将金饼收入囊中。
没办法,蜀人富足,两汉之间多有攀比之风。莫说是生前攀比,就是死后下葬也要比谁家礼态隆重。薄葬之风,始于诸葛,这是后来事了。
……
回头来看,这也是柳芸娘近来第一次卖出自家的锦,自是喜笑颜开,还不忘嘚瑟的看向几家竞争对手。
刚才谁说捞不着油水的!
这位公子,明明是大户人家啊!
差点就被尔等坏了生意!
用眼神蔑杀了几家锦肆过后,女子这才稍稍收敛心神,强忍笑意,语气也越发恭敬:
“找一车夫运往张家是吧,公子稍等,奴家稍后……不,立刻就去办!”
“这车夫的脚力钱,权当是交个朋友,就不算在内了。今后还望公子多多照顾!”柳芸娘交代两句,连忙招呼人手拉车、搬货!
“兄长,咱家开张了!快去摇人,把货都搬来!!!”
望着远去的女子,刘云偷偷咳嗽了两声。
其实,你也不用搬太多,不然我良心容易过不去……
唉。
这柳芸娘啊,虽然看起来成熟造作,可实际上,也不过十八岁。
卸下伪装后,眼里还带着一种清澈的愚蠢……
呃,至于为啥会这样,刘云也不敢问。
只是看到她那同样看起来不大聪明得兄长的时候。
刘云大概也猜到柳家为何会选择归附刘备了。
“哎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刘升之吗?”
一身腱子肉的柳隐跑过来郑重地牵着刘云的手,切齿拊心的笑道。
“拜君所赐……我家的盐井,都没了……”
这柳隐不愧是蜀汉后期名将,虎背熊腰,体格健硕,关键是手劲儿还挺大。
看似和睦的握手,却在彼此较着劲儿。
刘云哭笑不得。
真是冤家路窄啊。
“休然(柳隐表字),不用感激。”
“该谢我的,还在后头呢。”
刘云发尽全力,捏的柳隐手骨生疼。
那厮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连忙挣脱束缚。
“好小子……劲儿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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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赤里街后,刘云便坐在柳氏雇来的马车上。
思索着蜀锦的局势。
成都柳氏这种中等豪强,抵抗不了刘备的专营政策。
虽然他们也会心有不满,但成都赵氏和新都杨氏的顶级豪强圈儿被拆除过后,空下的位子就有很多了。
刘备便可以将中小豪强拉入仕途,在许以红利分成。
这些中小豪强,享受着刘备政权带来的仕途便利,很快便能融入其中。
今后北伐,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思虑之间,张琪瑛的话,却突然打断了刘云。
“师兄。”
张琪瑛如好奇宝宝一般看向刘云,眼中满是困惑。
“你不是说刘豫州赏你的五百金,都送去武都郡了吗?这手里哪来的金子?偷得?”
刘云摇头道。
“净胡扯……我才来成都几天,路都认不得,去哪偷?”
主要是,这二十年,他只跟过徐庶、张鲁、张仲景、杨阿若、姜叙几人。
智略、勇武、医疗、骑术属性拉满,偷盗的技能压根没地方学……
张琪瑛见刘云不承认,更困惑了。
“既然不是偷的,那金子是哪来的?”
唉……
刘云无奈的拿出了一块‘金饼’丢到小师妹的手上。
他重重用指甲划开金饼,一抹绿色的痕迹便留在指缝间。
“我是给她了金饼没错,可我这金……”
“学名叫黄铁矿!”
“江湖诨名:愚人金……”
黄铁矿的外观和黄金几乎没什么区别,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更何况,在汉代,用愚人金诈-骗还是头一回!
而愚人金的产地,就在甘肃……
当年在武威郡,刘云与杨阿若守城对抗凉州叛军时,偶然间发现了这东西。
后来在汉阳,刘云便与姜维常用愚人金逗弄奸商。
回想起在凉州的那段快乐时光,刘云不禁笑道。
傻姑娘啊,傻姑娘,可别动不动就瞧不起白身。
白身生起气来,可会让你狠狠长个记性!
……
张琪瑛闻言俏脸大变,已经能想到万一被柳芸娘察觉,人家会怎么骂街了。
“师兄……虽然成都柳氏搅弄过盐政,你也没必要这么针对人家啊,拉一百匹蜀锦送到张翼德的府中,他收了,可是不会还回来的。”
“我也不想这样。”刘云无奈的摇了摇头:“可她瞧不起我一介白身,还屡次出言相讥,不得给点教训?”
张琪瑛点头道。
“也是……”
轺车渐停,刘云从车上缓缓走下,身后数辆载满蜀锦的马车。
“下车吧,张府到了。”
过中门,行过三条巷子,在不远处,便可见到蜀郡太守的衙署。
想必这就是卖茶女所说的成都少城了。
张琪瑛后,抬眼望去。
却只见不远处,一处宽阔宅邸映入眼帘。
宅中亭台楼宇,舞榭歌台,样样不少。
据传此处,之前是刘璋之兄刘瑁的府邸,刘璋投降后,这处宅邸便被赏赐给了张飞。
“师妹,我先走了,你与辛姑娘逛逛,就早些回去。”
“别太贪玩。”
师妹听话的点着脑袋:“师兄,我知道了!”
……
少城,张府内。
一声猛汉咆哮传遍府邸。
“医工,俺家女儿究竟治不治得活?”
“你倒是给句话啊……”
张飞叉手在腰,在屋内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治也不能治,死也死不了!”
“却为何故?”
“俺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你们治不治!”
雷鸣般的嗓门,吵的几里外都能听到这位长坂桥战神的呼声。
停滞在门口的马车受惊,扬起高蹄,连连退却了三步。
刘云轻抚马额,过了许久,骡马方才定住心神。
“张翼德果真好大的脾性……你这般恐吓,谁还敢治。”
刘云向门口之人拱手道。
“劳烦阁下禀报张将军一声,听闻莺莺姑娘病重,百医无救,天师道大祭酒刘云特来拜访,愿解将军之忧。”
……
府邸内,见张飞正要抽起鞭子,威吓医工。
长子张苞连忙上前拉住劝阻。
“爹,这已经是第十个医工了,你这一鞭子打下去,今后还有谁会来给小妹看病?”
“成都串医不得全被你吓跑了!”
张飞冷哼一声,丢鞭掷地。
“少说废话,俺让你去请医工,你可请来?”
张苞万分为难道:“全成都的医工都在这了,可压根没人敢去治啊……”
“那就眼睁睁看着你妹妹死?”张飞将鞭子狠狠丢在地上。
“俺不管,贴出告示,只要能救俺家女儿,俺愿意千金相赠!”
张苞愁眉苦脸,心道是,外边倒是有一个人,就怕你不肯见。
“父亲不必张贴,门口来了一位公子,说是能治好小妹,但是他的身份……父亲可能不愿意接受。”
“我怕父亲动粗,又恐误了小妹病情,就令绍弟陪同那少年在门外候着呢。”
张飞摆了摆手:“什么鸟身份,但说无妨,只要能治好俺女儿,六天故鬼来看病都行!”
张苞试探的说道。
“父亲……来者说他是天师道治头大祭酒,就是前些天在成都舌战群儒的那一位……不知父亲可愿让他一试?”
“升之?”
张飞心头一愣,登时爆喝一声,拍案而起。
昨夜,女儿病情忽然加重,百医无救,整个张府忙的焦头烂额。
张飞差点忘了,是自己叫刘云来喝酒的了。
“嗨呀,在外头等了多久,你怎么不早说。”
“快快快,你去迎接!俺去换身衣裳。”
“绍儿,备酒备肉,都拿最好的来!”
年幼且看起来有些文文弱弱的张绍,略有点子不类父的味道。
无论是脾气还是相貌更像他的母亲夏侯氏,举止有法,动静有礼。
料想未来不会是一名合格的武将,但会是一名中庸的文臣。
而其兄张苞,体格则与张飞接近。
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这两兄弟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要是张苞不说,刘云还真看不出来他们是一家人。
“升之稍等,家父很快就来。”
刘云点了点头。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便从府内传来。
从门内闯出来的张飞像是见到了活菩萨,目中满是喜悦。
“升之,差点把你忘了。”
刘云不卑不亢,拱手行礼道:“刘云,见过新亭侯。多日不见,略备薄礼,以谢翼德将军在广汉照料之恩。”
张飞高兴之余,又想起女儿的病情,还哪管那些礼节,一把拉着刘云的手,就朝着府内闯去。
“行了,升之你人来就好,带什么礼。唉,闲话少叙,先进来行医再说!”
“俺家莺莺快不行了。”
刘云察觉事态严重,连忙紧随其后,进入府门。
“好,劳烦翼德将军带路。”
“请!”
“升之,请!”
二人比肩而行,张飞倒也是客气的很。
少年张绍见此倒抽一口了凉气。
“父亲虽然鲁莽,但素来也敬重士人。”
“这刘升之年纪轻,却能让父亲如此亲近,料想也是有本事的。”
张苞示意张绍别多言,拉着弟弟默默来到府外。
“看看吧,这么多蜀锦,要花多少金?”
“一个汉川军司马,讨魏中郎将,每年能有多少俸禄?”
“人家是把好钢都用在刀刃上了。”
张绍闻言,满目惊奇,大为称赞。
“嘶,大兄所言甚是,看来为官之道……小弟还要跟升之多学学啊。”
张苞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儿倒不感兴趣,他志在沙场。
“此子与我年岁相近,却已是名扬益州。”
“能在汉川击败曹操之人,岂能是寻常之辈?”
“绍弟,咱们得多跟升之走动走动了。”
“我总有种感觉,此人,未来必将成为蜀中新秀。”
张绍点头道:“大兄,言之有理。”
“不过,弟……还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张苞困惑道:“什么感觉?”
张绍望向府门内张飞与刘云并肩的背影,感慨道。
“弟今日初见升之……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得很亲切。”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主动去靠近他。”
人格魅力?还是不可抗力?
说到这儿,张苞亦是深有同感。
“说实在话,俺也一样。”
……
两兄弟感慨之间。
张府内却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知哪传来的喧呼声,响彻府邸。
“医工!快请良医!”
“人怎么还不到?”
“张姑娘已经命在旦夕了!”
啊!
张苞、张绍心下大震,对视一眼后,便急忙冲入府中。
“升之,速救!”
“升之,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