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尽除,一夜烂醉。
待到翌日天明时分。
刘云仍未醒来。
他本不滥饮,只是近来名爵加身,又与刘备相认,心中自是欢喜。
又与诸葛亮刨心而谈,言遍蜀中诸事,胸中浩然之气,骤然而发。
一时间喝过了头。
待到苏醒时分,已是日上三竿。
吱呀。
门扉洞开。
惊醒睡梦。
刘云皱了皱眉,蓦然张开双眼。
却只见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近在眼前,少女的呼吸声依稀可听。
“师妹……”
“你怎么在这……”
阳光入户,打在张琪瑛的身上,小妮子盈盈一笑,俏皮可爱。
这丫头,跟师兄之间向来亲昵。
“昨夜,你和刘使君喝的找不到北,半夜未归。”
“我和辛姊姊多时不见你归来,便去张府找人,这才把你带回来。”
刘云揉了揉发痛的脑袋。
正要抬眸,却只见辛宪英正端着茶汤入屋。
“恩公醒了,喝点热茶汤吧。”
这出身北方的大族之女,本来知书达理。
可与张琪瑛相处的久了,身上那股子‘贵族气’仿佛也削弱了不少。
平日里与刘云相处也越发亲昵,避讳渐少。
刘云接过辛宪英递来的茶汤,道了一声。
“辛姑娘是陇西大族之女,岂能端茶奉水,折煞在下了。”
辛宪英抿嘴轻笑道。
“恩公有所不知,姎我在颍……在陇西,素来行检。”
“平日里除了读书,别无所爱。”
“恩公与我有大恩,只管将我当成婢女,莫要多心。”
说起读书事。
刘备还一直嘱咐刘云要去成都府中多借阅书籍,增长学识。
此事刘云一直记在心中。
只是前段时间忙于处理校事府,没什么时间。
如今张裕受诛,蜀中大局定矣,他也可趁此良机好好去选几卷兵书读读。
刘云饮了口茶,起身道。
“过几天,我亦要去州文学馆。”
“辛姑娘既然热忱典籍,可与我同去。”
辛宪英眸光放亮,微微颔首道。
“那就多谢恩公了。”
闲话说罢。
刘云亦是起身梳洗。
他所在的宅邸在成都大城。
与张天师的府邸只隔了一条巷子。
庞德、姜维等人都住在其中。
刘云刚刚梳洗完毕,便听到院外的舞剑之声。
兵器交加。
庞德毫不留情,剑剑直逼姜维要害。
不多时,只听哐的一声,庞德挑开姜维手中剑,一剑停在喉间。
“动作太慢了!”
“伯约,你的心不专注。”
十三岁的少年郎,始终斗不过饱经战阵的庞德。
庞德亦是看出了此子眼中的冷淡。
自从入了成都开始,姜维便一直沉默不语,日夜练剑,这些天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不过,刘云也能猜得到,这二人为什么如此心焦气躁。
“令明、伯约。”
见刘云走来,二人缓缓收起兵器,放回剑鞘。
“升之。”
“义兄。”
刘云点了点头。
“有些事一直压在心底,小心积郁成疾。”
“我知道,你们对马孟起……”
嗯……姜维是汉阳儿郎。
当年马超在汉阳大肆屠杀,姜维的亲族死伤不少。
这对于年幼的姜维来说,无疑是血海深仇。
至于庞德……
马超当初南下投奔刘备,抛妻弃子,还将庞德弃之不顾。
以至于他留在汉川里外不是人,若不是刘云将他提拔起来,庞德几乎无立锥之地。
若说庞德心里没有气是假的。
唉……
刘云暗叹一声。
将来北伐凉州,西凉马家将是最重要的助力。
然而汉阳儿郎也是骁勇善战,忠勇双全。
只是,这两者偏偏有着血海深仇,如之奈何。
“伯约,你此行随我南下,是想来报仇的吧?”
姜维见刘云开门见山,也毫不遮掩。
少年漆黑色的瞳孔中,满是仇恨。
“我要亲手为汉阳流血牺牲的亲友报仇,为刺史报仇!”
坚定的信念,不容动摇的态度。
刘云何尝不是如此。
姜维怨恨马超。
刘云亦是怨恨曹操。
二者都有血海深仇,谁能轻言放下?
“伯约……你。”
姜维追问道:“兄长要劝我?”
刘云摇了摇头,现在姜维年岁还太小,很多事情无法考虑周全。
他去刺杀马超只有一个结果,被杀……
“我不会劝你。”
“凉州人敢爱敢恨,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
“但是……在下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姜维心头一愣。
“兄长请说。”
“主公允许我去州文学,借阅典籍。”
“我希望,伯约有空,可以与我同去。”
刘云这一席话,让姜维顿时摸不着头脑了。
凉州民间素来有复仇之风。
他此行南下成都,就是为了杀马超,去读书能有何用?
“听闻蜀中多经学,维不愿读。”
“不过,若有郑学,那倒也可。”
刘云见绕开了复仇的这個话题,便慢慢解释道。
“主公定蜀后,见学业衰废,便鸠合典籍,以许靖、秦宓、孟光、许慈、来敏、胡潜、尹默、李譔这些人主持文学。”
“通知三经者,有蒋琬;通知四经者,有司马胜之,常骞;贯博五经或五经以上者,有王化、秦宓、文立、诸葛军师、尹默、李譔、许慈、任熙、寿良、常宽等。”
“其中《易》、《尚书》、《诗》、《周礼》、《礼记》、《春秋》、《左传》、《公羊传》、《论语》、《孝经》在蜀皆有治。”
“云以为,伯约虽年少,却能兼通文武,如今可择一良师,学习教化。”
“待来日,北伐雍凉,亦可建功。”
姜维闻言,摇了摇头。
“家在汉阳,维独在蜀中,恐怕受人非议。”
汉末文学之士,排挤边郡武人,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云早已料到会有此事,他保证道。
“诸葛军师,与我交情尚可。”
“他才惊天人,正愁蜀中无人能继承他的才学。”
“若伯约前去,定能受用。”
见姜维迟疑,刘云缓缓拿走了少年手中剑。
“伯约,我深知你心性纯正,可不当为了复仇,断送自己的性命。纵使你真能侥幸暗杀马超,可你又怎么能活着回去?”
“伯约的老母还在汉川,岂能让她无人奉养?”
说到这,姜维幽幽长叹。
“那义兄说,维当如何是好?”
刘云取来笔砚,在木牍上信笔疾书。
“这样,我且写一封信,由你代为交给诸葛军师。”
“在他膝下听教三年,如果诸葛军师还不能让你回心转意。”
“到那时,你身上的气力已足,真要报仇,兄,绝不拦你。”
三年时间,姜维十六岁,力气和见识都远超过往。
就算对战马超,也有一定胜算。
这番话戳动了少年郎的内心。
姜维念恩,跪地长拜,胸中怒火全消。
“多谢义兄教诲。”
“既然有义兄这句话,维愿从命。”
……
刘云将信封交给姜维,目送着少年郎离去。
“北伐凉州,少不得西凉马家,然伯约是我义弟,我亦不忍他前去送死。”
“伯约,现在年纪太小,心性未定。”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历史上的姜维入蜀后,马超已死,他与西凉马家也是相安无事。
可见,姜维并非肆意报复之人。
刘云看着如今的姜维,何尝不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不过,姜维要比刘云幸运的多。
有了诸葛亮的教导,相信他会慢慢解开心结。
至于他和马超之间的仇恨,还当由他长大后自行决断。
刘云不会干涉。
“接下来,便是令明你和孟起之间的恩怨了。”
刘云看向庞德,这个身旁最得力的大将,如今早已和刘云一条心。
至于马超,谁还管他。
“我有怨气……升之你是知道的。”
庞德双臂负在身后,他对马超的感情非常复杂,更多的是厌恶,而不是恨。
“令明恨的是,你为马超鞍前马后,结果他临走前,把你的兄长带上,却将你弃之不顾,对吧。”
这桩子事儿,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刘云旧事重提,庞德心中自然越发纠结。
“如果是升之你,你绝不会把我抛下。”
“当初在丙穴之战,莪都想好怎么死了,结果是你从万军之中把我救了出来了。”
“我从那天起就认准了,你才是我的南安庞德的明公。”
“马超,他算个屁!”
刘云苦苦一笑。
这庞德是真性情,喜恶都写在脸上。
马超啊,马超。
西凉马家的名声,真被你搞臭完了。
“其实……马超的妻子,一直是令明你在保护吧?”
刘云是知道的,马超的正室夫人杨氏死在了汉阳,庶妻董氏被抛弃在汉川。
庞德虽然嘴上说着厌恶马超,可平日里还是会暗中照料董氏母子。
庞德摇头道:“不曾有过,升之别乱说。”
刘云拍了拍庞德的肩膀。
“你别不承认。”
“我就料到你和伯约与马孟起终有一见,我已暗中将董夫人接来成都。”
“毕竟是故主。”
“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未落,刘云走出屋舍,只留下庞德一人,手握剑鞘,愣在原地。
“唉!升之,你!”
……
刘云远去,不多时与辛宪英上了轺车,直奔州文学而去。
车轮滚滚,竞向南。
路途中,辛宪英好奇道。
“恩公,伯约与令明真能放下旧恨吗?”
“未必……”刘云也说不准。
“能放下最好。”
“放不下,那就果断取舍!绝不能让凉州人先在内部起了乱子。”
至于取谁舍谁,刘云素来心里有一杆秤,他决不会舍弃姜维。
辛宪英知晓刘云做事果断,也不多言。
很快,二人便直入州文学,读书去了。
……
蜀天雾气散尽,阳光熹微。
一辆马车停在平西将军的府邸前。
听闻人马嘶鸣之声传来。
屋内的马超,仍是闷闷不乐,暗自饮酒。
“兄长,门外有客人来。”
马岱的声音并未让马超从沉醉中醒来。
这曾经威风八面的西凉诸侯,如今义气消散,终日买醉。
“自我起兵潼关以来,大小宗族百余口,皆被杀戮。”
“至今,已是孤家寡人,蜀中闻我名而觉其臭,与我同行者,无不掩住耳目,厌我如粪土。”
“一年以来,门前车马稀,有谁会来拜访?”
马岱正色道。
“兄长……是庞德。”
庞德?
“哪个庞德?”
马超一惊,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丢下了酒坛。
“南安庞德……”
砰!
马超登时起身,夺门而去。
但他不敢冒然相见,手中仍然握着一柄利剑,心下颤动。
等到曾经的主臣相对之时,马超这才察觉自己的心胸是有多狭隘。
庞德一把武器也没带。
那体格健壮的西凉汉子,就站在门口,平视着曾经的主公,面色平淡。
“令明……”
马超呼吸加速。
庞德却表情漠然。
他本以为自己见到马超后,会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教训他一顿。
然后大骂一句,老子为你流血拼命,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可话到嘴边,庞德还是没说出来。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西凉霸主,如今可怜的如同一只过街老鼠。
门前杂草都有三尺高了,可见他在蜀中多遭人厌弃。
庞德现在看着他,眼中只有深深的失望。
“马孟起。”
“你的妻子,我帮你带回来了。”
一句话……
马超破了大防,曾经的孤家寡人,曾经他亲手抛下的妻儿,被庞德带了回来。
他本该杀之泄恨的。
“令明……你!”
昔日妻儿掩面长啼,马超无言以对。
“兄长……嫂嫂回来了,你快去啊。”
马岱从后推搡,马超方才放下掩面将轺车上走下来的妻儿抱入怀中。
他温存片刻过后,便起身下拜。
“令明……我马超有负于你,有负妻儿。”
“你的大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庞德已经走远,他对此漠不关心,跟旧主的恩怨到此也该了结了。
“我与你再无恩仇。”
“能保全夫人,你该谢的是刘升之。”
事了拂衣,话音悠长。
马岱等人已找不到庞德的踪影。
唯有刘升之三字,烙印在众人心头。
马超感激涕零。
“刘升之……”
“就是那位在汉川击破十万曹军的青年俊杰?”
“听说此人,近来在广汉、蜀郡搅弄风雨,亦是名扬蜀中的大人物了。若是知道他的府邸所在何处,咱们定当登门拜谢。”
“小妹,你常常在城中走动,可有所闻?”
话音方落,府邸内,忽然传来一阵女子之声。
“兄长,刘升之便是治好了莺莺妹妹的那一位神医。”
“对了,我也当去道谢才是。”
轻如玄燕的少女猛地越过府邸门墙,脚步轻盈似踏雪无痕。
她的身影迅速从墙上跳下,脚尖落地,细腻无声。
这来自西凉的女子,身穿白虎皮衣,头戴羌人毡帽,一身短衣短谒,毫不遮掩她一身完美玲珑的曲线。
“云禄……这是蜀中,你怎么还打扮的像个羌人?”
马超有些愠怒,虽则他们的族中女性,多有羌女。
可西凉马家毕竟是名门之后。
这身打扮被人瞧见,那些蜀中文学之士少不了揶揄。
“兄长,短衣短谒,方便行动。”
“虎皮毡帽,亦能保暖。”
“我心自如玄燕,南飞北驰,谁能奈何?”
马超心急不已。
“你啊……别犟了。”
“快快换身衣裳,咱们要早些去谢过升之大恩才是。”
“若不是升之把我家妻儿带回,今年,我是过不踏实了。”
马云禄闻言,明眸微眨。
“那兄长备好礼物,与二兄前去便是。”
“我要去提前去会一会这刘升之。”
“哎!”
“你去哪?”
马超一愣神的功夫,那身体轻巧的少女便翻身上马,沿途留下滚滚尘埃,消失不见。
“这丫头……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
马超追之不及,懊悔道。
“真该找根绳子把她绑起来。”
乐观的马岱摇头笑道。
“算了吧,兄长,西凉玄燕你栓得住吗?”
“云禄是一匹烈马,谁都驯服不了,还不如给她找个好郎君。”
“拴上了马缰,她自然就乖巧些。”
马超幽幽一叹。
长兄如父,他又何曾不想早点为马云禄定下大事。
“云禄的性子太烈,天下能有哪个男子能被她瞧得上眼?”
马岱眼皮微抬,若有所思道。
“兄长看……刘升之如何?”
“文武双全,才计过人,又是蜀中新秀,身无妻妾,此子深得刘使君的信赖,将来必是益州之镇。”
“若是云禄能嫁给刘升之,亦能借着天师道的人脉,改善我西凉马家在蜀中孤立无援的局面啊。”
马超深深思虑一阵。
“升之于我有大恩,若能嫁妹,结为秦晋之好,自然两全其美。”
“只是……如今以他这般身份,只怕盯着他的姑娘可还多着呢。”
马岱与马超对视一眼。
“若决定了,得早去问问。”
“毕竟,云禄的年纪也不小了……”
“善。”马超点头道。
“你去备些薄礼,今日我等便去好好拜访讨魏中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