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大风卷过狄道城。
城关外,一队快马疾驰。
来自汉阳的援兵来到城中,城内只剩下千余郡兵。
夏侯霸和郭淮走在街道上,却只见城内百姓皆是满眼幽怨。
看到这些穿着黑色甲胄的魏军,城内勿论羌、汉,都在暗中咒骂,龇牙咧嘴。
“得……曹文烈干的好事。”
夏侯霸紧握腰间缳首刀,谨慎的穿行在小巷之中。
郭淮打量了一眼夏侯霸,心中暗暗道了一句。
也许是夏侯渊干的好事……
曹休和曹洪在军中蓄养歌姬,玩弄裸女之事,在大魏可谓臭名昭著。
夏侯渊屠杀陇右,又是惹得民怨沸腾。
曹家和夏侯家之中,唯一洁身自好点的,也许就只有夏侯惇了。
……
狄道的县治在城内的一处山坡上,二人要去府邸,得先穿过一段上山小巷。
郭淮刚走几步,却只听周遭出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他耳朵微动,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却只见,小巷深处和山坡顶部,各自窜出了几个壮汉。
“还我女儿!”
“还我新妇!”
“杀了你们这群魏狗!”
一群狄道民夫,拿着镰刀锄头便从暗巷中杀出。
郭淮躲闪不及,差点被民夫砍倒。
危急时分,身后的魏军一计长矛刺向那农夫的腹部。
噗嗤一声,鲜血溅了郭淮一身。
“将军!闪开!”
铛铛铛!
铛铛铛!
四面杀声。
剧烈的锣鼓敲响。
狄道内的百姓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杀魏狗!杀啊!”
眼见民怨沸腾,夏侯霸果断抽出缳首刀。
“列阵!”
“一群贱民,怎敢袭击我军!”
魏军护卫迅速将郭淮和夏侯霸保护其中。
层层涌来的石块、瓦片噼里啪啦的打在魏军的板楯之上。
这些狄道百姓没有武器,就只能用手头上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与魏军搏杀。
可还不等他们靠近魏军阵线,装备精良的士兵就从盾牌中抽出长矛,狠狠地将百姓们刺倒在地。
鲜血染红城内。
最终,这场民变在城内守军的镇压下得以平息。
魏军牺牲了二十名将士,却足足屠杀了五百多人。
郭淮心下尤惊,回到府邸后,失神了良久。
沔南渡一战后,让他开始畏惧与平民百姓接触。
凡是靠近他的底层人,郭淮都会下意识的觉得他们要来刺杀自己。
多亏了夏侯渊在陇右的‘光辉’过往。
曹军每到一处,当地百姓都是用看待死人的眼神盯着魏军。
“曹文烈把大军调去了安故县,他也真敢去……”
“要不是我们今日到来,狄道就得被这群乱民占据了。”
夏侯霸擦干缳首刀上的鲜血,大怒道。
“这群贱民!到底想干什么?”
“是魏公安定了雍凉,是魏公打败了凉州诸侯,他们不老老实实种地,造什么反?”
郭淮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夏侯霸。
“那……你该问问你的父亲。”
夏侯霸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郭淮摊了摊手:“我并无意苛责已经战死的夏侯将军。”
“但是,他当年征战凉州,所过多屠戮。”
“我军在雍凉,无法长治久安,陇右无论是汉人还是羌胡都怨恨大魏。”
夏侯霸欲言又止,生气不能。
“我就不信,整个陇右都会反抗!”
“当然不会。”郭淮思索道。
“河关以西的土地,是张郃将军带军威服的,羌胡闻其威名全都臣服,避免了一场屠戮。”
“后来金城在苏则的治理下,百姓安泰,不会出乱子。”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稳住狄道。”
“凡是参与叛乱的人,尽数都得斩首示众。”
“然后按我大魏律法,施行醢刑!剁成肉酱!”
满屋的魏军闻声震恐,他们看向郭淮之时,这個年轻人眼神冷漠,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半年以前,郭淮看到夏侯渊在汉川屠戮百姓时,他还会感到胃中翻滚,几欲作呕。
可如今,他已习惯了夏侯渊式的屠戮。
“别看我……我比赵俨好一些,不会强迫他们的妻儿吃下肉酱。”
“但如果再有下次,那就说不准了。”
“下去吧。”
随行的亲信们慢慢对这个青年感到陌生,甚至感到了一丝可怕。
待诸将散去,夏侯霸猛然瞪向了这个青年。
“郭伯济……”
“你这个混账,为了爬到高位真是不择手段。”
锵的一声,被夏侯霸擦的锃亮的缳首刀直接抵在了郭淮脖间。
“汉川之战若不是你私自带兵撤回沔南渡,我父亲也不会战死。”
“我的三弟也不会被敌人所杀。”
“是你害的我军大败!你这无耻小人,只知装病退避!”
“如今,你还敢把我调来陇西,你就不怕我半路上杀了你!”
果如历史线一样,郭淮和夏侯霸这对仇家,怎么也处不拢。
郭淮面无惧色,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动手啊,仲权,你想杀我,随时都能下手。”
“用不着跟我啰嗦。”
夏侯霸目光凶煞,恶狠狠地大骂道:“郭淮,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
郭淮松了口气,憔悴的咳嗽了两声。
“但你心里其实很明白,如果不是我提前撤军保住了沔南渡。”
“渡河的三万魏军无一人能够生还。”
“魏公带全军败走,夏侯将军战死,关中军士气耗竭,是我郭淮在沔南渡断后。”
“在沮县,也是我和许仪守住了关口,挡住了追兵。”
“没有我,仲权……你能活到现在吗?”
见夏侯霸的刀锋开始颤抖,郭淮心知此人已经开始动摇,他轻悄悄的推开刀尖儿,捏紧拳头幽幽道。
“仲权……你恨莪没能救下夏侯将军。”
“其实我觉得你更让人失望!”
冷不丁的一拳忽然打在夏侯霸脸上,夏侯霸反应不及一个踉跄滚到地上。
等他再度起身之际,郭淮已经不见踪影。
夏侯霸捂着脸颊,恼火不已。
“踏马的,这个郭淮,真是个狐狸!”
……
洮西、安故县。
曹休的大军驻扎于此。
郭淮单骑入营,下马后,迅速进入营帐。
踏踏踏。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郭淮一把掀开大帐,却只见帐中满是淫靡的气息。
“又在玩女人。”
“文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清醒?”
“刘升之斩杀了阎行,大胜一阵,整个陇西郡都开始动荡了。”
曹休闻言脸色愠怒,他不紧不慢的穿好衣服,将女子们赶出帐外。
然后走到案牍之前,倒过了蜜水,置于羽殇之中递给郭淮。
“伯济,你怎么来了。”
“子丹不放心,派我来增援。”
郭淮喝过蜜水,自觉诧异。
“你不喝酒了?怎么和那路中悍鬼一样,喜欢喝蜜水了。”
路中悍鬼是汉代百姓讽刺袁术的称号。
因此人横行霸道,喜好奢华,故而得名。
曹休笑道:“我和子桓都喜欢甜食。”
“罢了,说要事吧,又发生何事了?”
郭淮面色冰冷,双手不断地摩挲着茶器。
“我途径狄道之时,乱民四面袭击州府,好在已经被夏侯仲权镇压。”
“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狄道守备,让他带着三千人留守于此。”
曹休点了点头,拉着郭淮来到了沙盘之前。
“我知道你们都不放心,你来了也好,接下来的大战,我还需要你相助。”
郭淮来到沙盘前,眼前聚土成山,以水为河。
步和川险要的地形,瞬间映入郭淮眼中。
“此乃兵家所言的绝地啊,一旦我军三面合围,断其粮秣,敌军必然败亡。”
“刘升之的大军怎么会在此地扎营,这不像他的风格。”
曹休冷笑道。
“你有所不知,先前刘升之为了将阎行引入此地,断绝我军增援,特地选择了这一处战场。”
“他虽然靠着地形强行吃下了阎行,但想离开可就难了。”
曹休将北面魏军的大旗拿下。
“金城郡,苏则麾下常年有五千兵马守卫边郡。”
“阎行兵败之时,我便派遣使者调他南下,只要苏则渡过临津渡,直袭枹罕,并顺势占据漓水北岸,便能将刘升之后路断绝。”
郭淮心下叫好。
“不愧是文烈,你的反应太迅速了!”
“如此,洮河东面是成公英。”
“南面是你的主力,西南面是不可翻越的太子山,人迹罕至,又没有渡口。”
“刘升之被困在步和川,一旦粮草断绝,我军三面攻杀,敌军必败!”
曹休抚须大笑。
“四面环水,一面环山,的确是险要之地。”
“但,我若断去了他的粮草,他又能如何?笼中困兽而已。”
“这一处绝地,将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刘升之,不过如此!”
郭淮察觉到这天衣无缝的计划,顿时也感到了一丝兴奋。
自汉川之战以来,他每次与刘升之交锋,队友都出问题。
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同袍。
“以文烈之计,的确能困死刘升之。”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刘升之会犯傻。”
郭淮向来谨慎,他亲自前往步和川查探地形过后,方才放下心来。
“的确是一处绝地。”
“兵法云:绝地无留。”
“看来刘升之真的犯了大错!”
他在此地利用河水地形,瓦解魏军兵力优势,然后趁势消灭阎行,可以说是打得极为精彩。
可问题就在于,刘升之打赢之后,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不撤兵?
难道他看不出魏军一旦合围,这支部队将陷入绝境吗?
郭淮心中思虑良久,只猜出了一种可能。
曹休望着迟疑的郭淮冷笑道:“你猜对了,刘云兵力不足。”
“他要在春日翻越羌中,仰食羌谷,我已确定,他的军队不过万人。”
“在东面的故关渡口要挡住成公英的五千人。”
“在步和川又要面对我军主力一万七千人。”
“枹罕也得派人驻守。”
“他没有余力分兵了。”
合情合理。
至少在郭淮看来,刘云的确是分身乏术。
而且,魏军后背的民变已经起了端倪,容不得郭淮谨慎,魏军若不能早日将刘升之击败,洮西将会酝酿叛乱的种子。
“急击勿失,千载良机。”
郭淮长吸了一口气,那个压在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夏侯将军,此战,我当为你报仇雪恨。”
曹休与郭淮饮马河水,已经想到此战后,魏国会是什么反映了。
若是在汉川连败魏军名将的刘升之,折在了大魏千里驹手中,曹休将平步青云。
“只要在此击杀刘升之,我曹休便是大魏名将,千古扬名。”
“伯济,你亦能报仇雪耻。”
“这将是给魏公,进位为王的最佳贺礼。”
郭淮深以为然,但他还是有所防备。
“计略虽然恰当,但还是不可疏忽。”
“我军分散为三部,人数虽多,却有河水相隔,难以聚集。”
“莫不如在河川之间,多造烽火亭台。”
“以此传递信号,以免出了纰漏。”
曹休放声大笑。
“伯济,你太过谨慎了。”
“不过……如此也好,此事交由你来安排。”
魏军四面调动,西北的兵马逐渐向步和川汇聚。
三军夹击态势已成。
在魏军的视角中,曹休已经做到了天衣无缝。
在察觉步和川的陷阱后,曹休就立刻放弃了阎行以止损,并在安故县的洮西对岸扎营,建立桥头堡,联络苏则南下合围。
曹休除了折了阎行之外,全程都没有犯错,反而行动的异常果断。
郭淮挑不出毛病。
按照汉川之战时,郭淮对刘云打过的交道来看,没读过兵书的刘云应当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可他忘记了……
人是会成长的。
他郭淮苦读兵书,刘云这半年也没闲着!
三日不见,自当刮目相看啊。
……
望着冰冷的河水,站在烽燧高亭之上的刘云目光微寒。
洮水、漓水、三岔河周遭的高山上都逐渐建立起了烽火台。
魏军将以此烽火传递军情,统筹进退。
庞德拱手道:“护军,金城太守苏则带着五千人从北面来了。”
“郭淮也到了南面的安故县。”
“魏军已经做好了包围的准备。”
刘云点头道。
“好,来的好啊。”
“魏军都以为这步和川是绝地。”
“但其实,此乃死地。”
句扶问道:“死地和绝地,有何区别?”
刘云讲解道:“孙子曰: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所为绝地,乃是军队无法生存之地。曹休在南,成公英在东时,我军尚有退路。可向北渡河,回到枹罕。”
“五部飞军和降兵多数是新兵,有退路便不会死战。”
“可苏则一来,三面绝境环堵,魏军便将这绝地变为了死地。”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军中的羌兵无路可退,便只能与魏军死战!”
处处是险招,处处都将考验将领的临战指挥能力。
魏军战前布置的再好,如果在战役中无法获胜,那也是白搭。
刘云坚定道。
“我军兵少,敌军势大,曹休也并非无知之辈,只要恪守洮东防线,等候魏军增援,我过不了洮河,也无计可施。”
“为此,我只能冒险将曹休引来这死地,以图在野战中将魏军击破。”
王平素来谨慎,念此也是心惊道。
“太险了……此战若打的赢,将军将会千古留名。”
“若打不赢……”
刘云淡然道。
“那,我们便多杀几个魏狗!”
哈哈哈……
全军大笑。
刘云笑过之后,剑指舆图。
“王平,苏则是个劲敌,逆魏的镇西名将,文武双全。”
“我只能给你五百人,你要守住大夏县渡口的防线。”
王平点头称是。
“给我五百板楯蛮,我带的乡人,都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刘云望向张嶷。
“你带五百飞军,守住故关渡口,不可放一兵一卒过洮河。”
张嶷笑道。
“将军放心,魏军就是把故关城打成废墟,也别想过来一个人。”
“好!”刘云正色道。
“马岱将军,你带千人坐镇步和川东面,务必在此守住山头的烽燧。只要亭上烽火不绝,我军士气便能维持。”
“我部余下主力将与曹休决战!”
刘云紧紧看向地图上三水包围处的那块河间之地,凌厉的目光一闪。
“步和川!”
“将成为陇右魏军葬身之地。”
“北伐军,必要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