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已过宵禁时分,万籁俱寂。
成都街头只剩下打更人的吆喝声。
不远处,郫江外。
东洲头。
彼时,灯火正通明。
邬堡内,人影匆匆。
沉重的甲片相互摩擦,发出了金属交击之声。
刘循穿上两当铠,拿起缳首刀,一手将铁胄环抱在身前,一手操着青铜弩。
年轻人意气勃发,自诩膂力过人,的确他是刘璋最骁勇善战的儿子,曾坚守雒城,射杀了庞统。
还抵抗了刘备麾下全明星阵容足足一年之久。
这份战功,足以让他骄傲,也足以让他衍生出本不该有的野心。
刘循目光炯炯,看向帐外营火,青铜弩机不需瞄准,他只是看了一眼弩机上的望山,随手一箭。
箭杆便飞速射穿了刘备的画像。
“彩!”
“公子神威!”
帐外传来了士兵们的吆喝声。
刘循冷哼一声,将弩机放下。
“刘备夺走了本属于我家的一切。”
“可他犯了个大错,没杀我!”
“走着瞧吧,今夜,我会夺回成都。”
俄顷,风穿大帐。
庞羲掀开幕布,快步入内。
为了这一天,庞羲已经等了太久了。
“贤婿。”
“时间不早了,各营可准备妥当?”
刘循点头称是:“五千东州士,三千叟兵,都是外舅(岳父)的旧部。”
“巴西人程畿,曾经是外舅的心腹,如今在成都为从事祭酒,只需修书一封,定能让他为我所用。”
郄揖满眼厌恶道:“程畿……那个蠢货,自诩清流。当年庞将军反叛刘璋,欲起大兵,他尚且不听调令,两面调和。”
“如今,刘备对他甚是敬重,他又岂会响应将军之事?”
众人沉默不言。
八千兵马想要进攻成都,除非速战速决,迅速控制府库,传檄各县。
否则,梓潼的霍峻必定会出兵镇压。
“且不管程畿会不会支持,总之事到如今,老夫已无路可走。”
“再写一封密信给李严,许以重利,如果他还是东州士,就不会拒绝老夫的提议。”
庞羲幽幽一叹。
“刘升之横扫凉州无敌手,今后只怕会是刘备最为倚重的部将,刘备在世时,或许我们还能苟安一时。”
“一旦刘备死了,刘升之岂能饶过我等?”
刘循冷哼道:“新仇旧怨,不得不算。”
“生死关头,唯有一战。”
“外舅,拔剑杀向成都便是,诸葛亮不在,董和、杨洪等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愿领精兵五千,斩关入内!”
“好!”庞羲难得的坚定了一回,他拔剑自顾,眼中的野心逐渐显露。
“刘升之不在,刘备不在,诸葛亮也不在,天赐良机啊。”
“贤婿,先拨你三千叟兵,渡过永平桥,联系李严,切断成都和其他各县之间的道路。”
刘循拱手道:“末将遵命。”
“郄公,拨你两千人,出新都,以防广汉、梓潼郡内的兵马南下。”
“老夫,自领三千,趁夜直袭成都。”
诸将皆是点头称是。
计划安排完毕,郄揖却察觉,许靖不见了踪影。
“许公去了何处?”
庞羲冷笑道:“许公在成都为我等内应,只需我兵临城下,成都不战而定。”
“善!”
三将歃血为盟,饮酒壮胆过后,又祭祀路神,旋即兵分三路,杀出东洲头。
……
成都城内。
一片夜色之下,寂静无声。
董和、杨洪、吴懿、吴班静静地守候在吴夫人的屋舍外。
屋内,即将临盆的吴苋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声。
“三更天了……孩子快要出生了。”
董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这個孩子的降生,将意味着刘备的正室妻子,为他诞下了嫡子。
从今以后,蜀中的政治格局会不会因此而改变呢,犹未可知。
事实上,除了吴懿、吴班这两个外戚的脸上稍有期待之色以外,剩下的人都对未来的局势感到担忧。
好巧不巧,战争在此时爆发了。
“护军!”
“许靖的消息,东洲头有动静了。”
费祎快步入屋,将密信传来。
时任讨逆将军的吴懿,与黄权和刘云并列护军之职。
只不过,黄权的护军之位,是出兵迎接张鲁时被加封的。
刘云的护军,是北上凉州时加的官职。
月光下,吴懿瞥了一眼木牍上的字迹。
担忧的望了一眼屋内的族妹。
“偏偏在这个时候。”
“该死的庞羲!”
“族弟,叫上狐笃,准备出兵。”
吴班微微颔首,不多时,两人快步出门。
作为刘备的姻亲,吴懿兄弟沉默寡言,骁勇善战。
不多时,便带着一万无当飞军埋伏在城内。
庞羲大摇大摆的来到北门之时,却只见一片灯火暗淡。
不过,他并没有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感到担忧。
“许公,还不打开城门!”
“待我军入城,拥立刘循公子为益州之主,你便是头功。”
鸦雀无声……
“许公!”庞羲心慌了。
“这老头,该不会耍了老子吧……”
良久后,城楼上,一身佝偻的许靖方才怯怯懦懦的探出头来。
“庞公,对不住了。”
“老夫思前想后,还是不能背叛刘使君,老夫一世英名,岂能和你们同流合污。”
“你们这群逆贼,受死吧!”
吴懿一声喝令,万千箭雨扑面来。
唰唰的弩矢射穿城下的叛军,与此同时。
狐笃亲率大军从背后袭来。
“庞羲,罪不可赦!”
“传令,斩杀庞羲者,爵进三等!”
“杀!”
四面杀声动地来。
庞羲心下大震。
“艹!”
“许靖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
“这是哪来的军队!”
……
永平桥外。
年轻力胜的刘循渡桥过半。
不远处,一支强兵在森林中露出了弩机。
身穿盆领铁铠的李严,嗅到了军功的味道。
他永远不会落于人后。
至于庞羲给他写的密信……
李严冷冷一笑,直接撕成了两半。
“老夫当初在刘璋麾下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个成都县令。”
“眼看着刘使君打来了,没人可用,你刘璋父子就把老夫扔出去送死。”
“现在……看到老夫的价值了,晚了!”
“老夫纵横半生,跟过刘表,跟过刘璋,勿论政绩再好,也得不到赏识蹉跎半生,只有刘使君看出了我的才能,让我制定《蜀科》,让我担任太守、官拜将军、主持铜铁之业。”
“你刘循又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劝我反叛?”
李严眼中动了怒火,这封信对于性格倨傲的李严来说就是羞辱。
他虽然跟过两个姓刘的诸侯,也都离开了他们的阵营,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够忠义。
士为知己者死,刘备就是他的知己。
“看到那个穿着两当铠的军官了吗?”
“都给我照着他射!”
冰冷的箭簇反射出月光的皎洁。
在桥上的刘循察觉到了森林中的威胁,他下意识的拨转马头,厉声高呼。
“不对……别渡河!”
为时已晚。
李严一声令下,弩机齐发。
永平桥上,人马哀鸣。
待箭雨落幕之后,犍为军奋勇杀出,半渡而击。
不消得半个时辰,刘循兵败。
“将军,刘循被射死了。”
士兵们找到了被射成刺猬的刘循。
李严缓缓蹲下,从他身上足足拔出了上百支箭簇。
“当初,庞士元打雒城时,就是这么被你射死的。”
“现在一报还一报了。”
……
东洲头,正在赶往新都县的郄揖做梦也不会想到。
他的对手是百战老兵霍峻。
这个满眼风霜的中年将军一人一马立在新都县外。
只说了一个‘滚’字。
气势便如千军万马。
郄揖惊恐之际,王连、蒋琬、吕乂等人亦是集结郡兵,四面包围。
霍峻纵马驱驰,直入敌阵。
血淋淋的一刀,结束了这场战役。
三处战场全胜。
当被五花大绑的庞羲,看到刘循和郄揖血淋淋的人头之际,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反叛会是如此下场。
“许靖,都是你!你以为,你背叛了东州士,你就能活命吗?”
许靖无地自容:“老夫……不是东州士。”
“你!”
“混账!”
庞羲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次来处理他们叛变的官员,居然大部分都是东州士自己人!
他才是东州士的首脑啊!
为什么刘备一入蜀,这些人就全都背叛了。
庞羲破口大骂道:“李严、董和、许靖、吴懿、吴班、王连、吕乂!你们这些东州士的叛徒,叛徒!”
“你们要遭报应的!”
东州士来自五湖四海,并非是一个政令整齐的利益团体。
有福可以同享,有难未必同当。
董和慢慢从城中走出,喃喃道。
“庞羲,你还以为你活在刘璋时代,你还想独自掌兵,割据在外,成为逍遥一方的土皇帝?”
“刘豫州和刘璋不一样。”
“当你决心反叛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人会帮你。”
“来人,将庞羲枭首示众。”
“其族人和郄揖的亲族全部流放汶川郡。”
“至于刘循……只流放他的亲生儿孙就好。”
刘璋是刘备政权的门面,就算他儿子犯了错,也不能动刘璋。
董和在蜀中作为与诸葛亮齐平的政治家,有些事,分寸拿捏的相当到位。
诸事落定。
一场兵灾,一夜消尽。
正待此时。
吴苋的侍女匆忙来报。
“护军。夫人生了,夫人生了!”
吴懿、吴班心头大喜,连忙问道:“是男是女!”
“是个男丁。”
“但是……”
见那侍女的嘴唇哆哆嗦嗦,脸色苍白。
吴懿眼神一震:“但是什么,你快说啊……”
“夫人,生了个死胎……”
……
正在汉阳前线的刘备,收到这个消息后,心情是沉重的。
尽管他年轻时离散了不少孩子。
可是晚来得子的刘备,还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出生。
如今,希望消散了。
“主公……”
“大兄。”
张飞等人不知如何宽慰。
事实上,正如刘云在年节其间所预料的那样,汉川之战的蝴蝶振翅,似乎并没有改变历史进程。
吴苋嫁给刘备之前,就是无子的寡妇。
嫁了刘备之后,照样生不出能活下来的孩子。
这可能是某种疾病……从生命意义上而言,这个孩子的离世,不必遭受疾病折磨,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没有嫡子的正室妻子,今后想要独善其身,就只能领养刘备的其他孩子作为继子。
而过早失去母亲的刘云和刘禅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比起她向来讨厌的刘禅,她对刘升之更具好感。
……
陷入无尽悲痛之中的刘备,现在只想发泄心中的怒火。
张郃的脑袋,会是他最佳的目标。
“大兄,张郃又渡过渭水,去上邽扎营了。”
刘备迅速起身,收敛了情绪。
“张郃,乃逆魏名将。”
“备,当亲斩之!”
“传令,精选两万士卒,分为二十校。”
“翼德、子龙、叔至!轮番攻营!”
“备,要让张郃一刻不得安歇!”
诸将齐声称是。
张郃作为刘备军团首要的歼灭目标。
居然主动渡过了渭水,去解救上邽之围。
这是天赐良机。
他将会见识到暴怒之下的刘备,会爆发出多么可怕的战斗力。
……
上邽城。
被困死在城中的郭淮,每日期盼援军到来。
可当他看到张郃的旗帜真的抵达了上邽西北的望恒县过后,反而更着急了。
这望恒县的县城,距离上邽不过三十里路,就在渭水边上,属于沿河要塞。
过来容易,可回去就难了。
而且魏军并没有死守在城中,反而一路南下,穿行山间小道,在上邽西南的柔凶坞连山扎营。
柔凶坞,在历史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距离上邽只有二十里路。
但此地,却扼守着漾水(嘉陵江)的最上游。
刘备军团的粮秣如要以水路运往上邽增援魏延。
柔凶坞的魏军便能南下走木门道,截击刘备的军粮,和上邽守军一起打击魏延。
甚至,还能增援被围困在一线的历城、西县、祁山堡。
张郃未必真的有心增援,但是只要他的大旗在此,前线守备的魏军,将会信心大增。
姜叙、赵昂、尹奉那些摇摆不定的汉阳豪右,也不敢轻易投敌。
只是,刘备会放任张郃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扎营吗?
“不可来,不可来啊……”
“刘备就是在等着你入瓮,张将军,你怎么敢渡过渭水啊。”
魏军原本的计划,是用前线城寨消耗刘备军团的锐气。
魏军主力沿着渭水作为战略防线,以洛门、冀县、上邽组建二层防御阵地,梯次阻击。
可张郃的部队如果深入到柔凶坞,很有可能将主力卷入到与刘备军团的野战之中。
上邽被围困多时,与冀县已失去联络,曹真、张郃到底是何图谋,无人可知。
不过,不出郭淮所料。
当张郃的大纛飘扬在柔凶坞内的一刹那。
魏军鹿角、壕沟、栅栏都没设置完毕。
张飞的大军便已奋力杀来!
“张郃小儿,认识爷爷燕人张翼德吗?”
在张飞带领之下,一线兵马直冲张郃大营。
夜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