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山下,薄云清风。
两行快马驰逐。
换上新的马驹后。
刘云明显感觉到马速快上不少。
欣喜之际,他在大马营中来回跑了两圈。
先让马熟悉了人,慢慢磨合,今后作战的时候,马匹才不会因为畏惧而不听使唤。
“你这是英雄配好马。”
“我这是好马配巾帼。”
马云禄骑着小白驹从后跟上,她跳下马匹。
走到刘云所选的那一匹黑马旁边,轻抚着马额。
“《相马经》中说,额头隆起,双目突出,蹄子叠垒,必是千里马。”
“我看这匹马三骨相辅,方眼深视,五色清明。”
“应当是千里马中的良驹了。”
刘云笑道:“多谢云禄为我择马。”
“待我军骑兵换马,明日便要扫荡敦煌,挥师陇右了。”
“等不到明日了。”
这声音是王平。
以往刘云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么焦急过。
“护军!”
王平翻身下马,脸色紧绷。
刘云追问道:“发生何事?”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王平催促道:“诸将都在营中等候军令。”
刘云与马云禄对视了一眼。
心下知晓,估计又是陇右出事了。
“好,我马上就来。”
……
战局紧迫,阴云日升。
征北将军的大旗之下。
诸将皆是焦躁的坐在马扎上,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张嶷抖着腿,愤愤不安,
“敦煌是大汉守卫西土的门户,决不能丢。”
“失敦煌则酒泉、张掖、武威都将暴露在敌人的威胁之下。”
“昔日孝武皇帝开河西、列四郡,以重兵遥控西域,方得中原太平。”
“如今,敦煌还有汉家儿郎坚守城寨,岂能置之不顾?”
蛾遮塞、唐蹏、迷当等人皆是争执道。
“敦煌固然重要。”
“和河湟才是我们的根基。”
“曹真军团渡过金城渡后,能直接威胁我军后背。”
“若是被堵在洪池岭回不去河湟,又何谈击败魏军?何谈支援陇右?”
张嶷纷纷道:“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敦煌被阿毕师占领。”
说话结结巴巴的唐蹏胡子都要气炸了。
“你知道从,从……金城允吾县去……去敦煌郡中部有多远吗?二千八百八十余里!(汉里)”
“要是到玉门关,全程得将近……近三千里!来回可就是六……六千里,你把马跑死也来不及啊。”
众人争执不休之际。
刘云已信步入屋。
众人见刘云到来,争执方才罢休。
“护军!”
“护军!”
刘云点了点头,很快落座于榻上。
“其实唐蹏算错了。”
“我军在张掖郡的删丹,要减去接近七百里。”
“也就是说,实际上的路途只有不到五千三百里。”
汉代的删丹,就是后世的山丹军马场所在地。
汉武帝刘彻元鼎六年,在此设置了“删丹县”。
众人听闻此言,无不震动。
五千多里和六千里好像差别也不大……
谨慎的王平提醒道。
“护军,这可是来回五千三百里啊……”
“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一人三马轮流换。”
“也得跑一个多月……”
“更何况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持续维持一个月的急行军。”
刘云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
他沉默了半响,众人也随着冷静下来。
这么往死里跑,就算能增援到敦煌,人过去了,也得累死,更别提杀回来救河湟了。
刘云是知道杨阿若和庞淯的为人。
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会派出密使向张掖求援。
“敦煌可有消息?”
张嶷将一封羽书递来。
“是护军的老朋友亲笔写的。”
刘云接过羽书,默默拆开。
虽然写的都是草书,但好在不是马云禄那样的龙飞凤舞。
“升之如晤,闲着起居无他。”
“今闻君扫荡河湟,搓敌卢水,亲至武威,枭首叛将,是以河右浴清化,痛杀丑虏,乃吾等生平大快。”
“府君九幽之下,应当瞑目。”
“然,敦煌之危,君所知也,阿毕师控扼西域,以鄯善、龟兹为藩,举五万而来,分二道行军。”
“今郡兵不过千余,多老弱病羸。”
“阳关、玉门岌岌可危。”
“二关有失,则敦煌不保。”
“敦煌覆灭,则河右不为国家所有。”
“万望将军,念昔日同袍之谊,以保国家臂腋不失。”
“如有兵至,克敌讨虏,于国当为大幸矣。”
“酒泉杨丰、庞淯、敦煌功曹张恭、子张就,再拜。”
合上羽书。
刘云陷入了深思。
阿毕师举兵五万而来,敦煌郡的压力确实太大了。
杨丰(阿若)、庞淯没有班超那样的本事,不可能凭着千把人就把阿毕师打退。
现在敦煌方面最重要的阳关和玉门关都还掌握在汉军手中。
只要派兵增援堵死这两条道,叛军无论如何也是进不来的。
而陇右方面,压力就更大了。
刘备进军汉阳不到三個月,魏军的野战兵已经是刘备方的两倍有余。
后续的援兵还会源源不断的赶来。
而刘备军团捏着的已经是益州全部的兵力了。
就算诸葛亮、董和是两个神仙,也变不出来多余的兵马。
编户齐民的人口基数和土地承载力摆在这。
前线的兵员要吃饭,服徭役的十万百姓也要吃饭。
别以为老百姓服徭役还会自带粮食。
徭役是义务性质的无偿劳动,他们远离故土,无法从事生产,到战场上运粮,还随时冒着生命威胁。
国家若是连粮食都不给吃,徭役的百姓早就造反了。
而且徭役的时间若是长了,劳动力被拖在战场上回不去,一个底层家庭无法完成春种秋收,来年还要交租税,那他们铁定要死完。
历史上的汉中之战,就是刘备政权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才打赢的国运之战。
曹操手里头捏着十万兵在长安当后援,夏侯渊还捏着不下于刘备军团的兵力。
曹洪、曹休在陇右还捏着远多于张飞、马超的机动兵力。
曹操不敢向汉中增派太多兵员的根本原因是,后勤压根扛不住。
汉中人口迁完了,是块抢都抢不到粮食的烂地。
维持夏侯渊军团的补给,也一直得靠郭淮去羌氐手中抢粮。
战争开始后,河南、南阳的民夫都被抽干了徭役给西线运粮。
战争持续了两年,两边的后勤都快崩溃了。
曹魏方面爆发了浩浩荡荡的河南、南阳百姓大起义。
刘备方面爆发了马秦、高胜的叛军作乱。
如今,刘备方是主动进攻陇右,粮草要通过艰难的秦岭。
若非是有当地羌氐义军供粮,光靠诸葛亮征发的十万民夫根本送不上粮食。
估计,粮草半道上就得被消灭大半。
刘备在陇右的进攻之所以顺利,也是因为在实行陇右战略时,率先在五月抢割了上邽的麦子。
因粮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这暂时解决了刘备军团的粮草压力,还对魏军进行了多面打击,又控制了陈仓狭道,阻绝魏军水路补给。
陇右魏军粮草一直不够,曹真才无法大规模出击。
等到曹操征发三辅、南阳民夫开辟陇山道运粮后,张郃军团便加入了战场。
如今曹彰军团又增兵了三万人去打击陈仓狭道……
一旦粮草水路被打通,关中的河渠兵便能走渭水漕运,彼时刘备先前占据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他在整条渭水防线上,要面对的将是魏军远远不断地增援。
曹操这是摆明了,给刘升之下了一道选择题。
救袍泽、还是救老爹。
这是个两难的抉择啊……
一矿打九矿的难度就在这。
刘备可以一口气狠狠咬掉曹操一块肉。
但对曹操来说,别说你能吃下一块肉了。
就是把整条胳膊割给你,其实也无伤大雅。
因为只要天下人口最多的冀州还在,只要各地的军户、屯田户还在曹家掌中,我用一个冀州就是能抗半个天下。
以前袁绍用一个冀州吞并河北,曹操接着老兄弟的基本盘,越做越大,看到哪人口多,玩命的拆迁搬到冀州去。
别以为这是曹操喜欢拆家。
他早看出了三国在他手中无法一统,与其让不争气的子孙们把州郡丢掉,还不如把人口都控制起来。
哪怕死在搬家的半路上,也好过资敌。
孙、刘拿下几个边州,得不到人口,国力还是无法增长。
打赢几场仗,杀灭我大魏几万人。
我养个两年,兵员又长回来了,而孙刘若是一战损失个几万人,那基本没得玩了。
在经济重心南移之前,南方开发程度、人口的基数和增长速度,可是完全无法跟北方比的。
“难怪你们会一副愁眉苦脸,争执不休了。”
刘云风轻云淡的笑道。
“曹操这是想趁着孙权退兵的功夫,一口气消灭我军主力,然后把整个河右吃下来,甚至想把汉中也吃下来。”
王平不解道:“护军,局势危急如此,怎么你还在笑啊。”
“我笑那曹操少谋,他府中幕僚皆是酒囊饭袋。”
刘云指向舆图说道。
“今敦煌之敌不可不退。”
“曹真威逼河湟,是欲断我后路。”
“曹彰、张郃两面夹击主公,是要打开局面,解围祁山、西县。”
“看似是个绝境,实则优势在我!”
众人都快被刘云饶糊涂了。
这么一场国运之战,他却是信心满满。
或者说,无论面临多大的危机,合格的将帅总是能面不改色。
“敦煌外敌,阿毕师不堪用兵。”
“见我汉军兵到,必会丢盔卸甲。”
“此敌,派一偏师足可。”
张嶷起身道:“护军,让我去。”
刘云深思了一阵,张嶷有勇有谋,胆略过人。
历史上,就是蜀汉后期除了姜维以外,唯一一个支持北伐之人。
他在南中为大汉守了几十年,打通灵关道,恩威并施,蛮夷信服,名誉全国。
他在举国反对北伐,满朝都充斥着卖国求荣的社会环境中,顶着垂垂老死的身躯,瘸着腿,拄着拐,带着无当飞军在凉州,跟魏军骑兵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近乎是一生都在为大汉守边的人,他并不耀眼,他年少家贫,不改其志。
除了不尊礼法,喝高了喜欢口嗨之外,张嶷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大丈夫,自当戍守边疆,九死不悔,此乃我巴西好友龚禄之遗愿。”
“护军,你就让我去吧。”
“没人比我更适合去敦煌。”
张嶷诚心俯首。
历史上他没有机会帮姜维打下凉州,战死前一直深以为憾。
如今,来了凉州,也算是在平行世界弥补遗憾了。
刘云点头道:“好吧。”
“我只能拨你五千人。”
“务必要为汉家守住敦煌。”
张嶷欣喜道:“谢护军。”
“莪张嶷只要活着,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外敌能进得了玉门关。”
俄顷,月氏人伊健妓妾上前道。
“护军,贵霜人欺骗我们小月氏多年。”
“这笔账,我要跟阿毕师好好算算。”
刘云惊讶道:“你也要去敦煌?”
伊健妓妾颔首道:“护军放心,我已决心跟随大汉,凉州月下立下的誓言,在月氏人的眼里,是和上天的契约,违背者,将会被降下神罚。”
刘云倒不是怀疑她,毕竟小月氏已经没机会复国了。
“好,你带月氏骑兵与张嶷一起去敦煌。”
伊健妓妾看刘云对自己如此信任,感动之至。
“小月氏人,会用生命回报护军的青睐。”
她行了个礼,旋即扭头离去。
“且慢……”
刘云叫停道:“伊健妓妾……这是卢水胡给你的名字。”
“源于卢水胡的一部胡王——伊健对吧?”
那月氏美人回过头来,眼波中风情万种。
“是的,伊健带人把我从南山中抢走,想要霸占我,结果还没近身便被我割了脑袋。”
“我统治了他麾下一部卢水胡,也无所谓他们叫我什么。”
刘云点头道:“你会说大汉的通语,也识字,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本姓支,是个汉化的南山小月氏。”
“我先前说过的那个把整个汉廷搅得绯闻四起的月氏第一美人——支通期,是你的族人。”
伊健妓妾莞尔一笑,便有着魅惑众生的魅力。
“将军,您说的大体没错。”
“汉顺帝、梁商、梁冀父子都是急色之人,他们都占有过我的曾祖母。”
“但是,有一点您错了。”
“我并不姓支,而姓梁。”
“我的身体里也并非完全是月氏血脉,我是半个汉人,本名叫梁期。”
说完这句话,伊健妓妾便拂袖离开帐内。
只留下营内诸将,神情错愕。
马云禄眨了眨眼,好奇道:“她说的是真的吗?梁家不是被灭门了吗?”
梁冀父子身为外戚,先后立冲、质、桓三帝,专断朝政近二十年。
东汉幼儿园就是从这开始的,质帝称其为跋扈将军,旋即被鸩杀。
跋扈这个词,就是从梁冀这来的。
要不是汉桓帝联合宦官铲除了梁家,今后天下姓刘还是姓梁还真难说。
刘云顿了顿:“应该错不了。”
“梁家虽然被灭门,但是支通期和梁冀的私生子梁伯玉,却还活着。”
“为防止被梁冀的夫人迫害,梁伯玉一直被梁冀藏在家中的复壁中,汉桓帝念及可怜,后来便赦免了他。”
伊健妓妾称呼自己为梁期,那不正是梁冀和支通期的名字融合的吗?
胡人可不避讳,他们会把父母的名字当做部落的名号,并引以为荣。
更何况,这人的容貌也的确混杂着中原和月氏两种风情,此事应当假不了。
马云禄又问道:“那她为什么会回来当南山月氏王?”
“梁家是什么名声?留在中原也混不下去。”刘云摊了摊手。
“更何况,她的曾祖母沦为了皇帝、外戚父子的玩物,最后被残忍杀害,其余的家人也只能躲在复壁的缝隙之中才能活命。”
“料想此事,也是引起她作乱的原因之一吧。”
“好了,敦煌事宜就此决定了。”
刘云起身看向诸将。
“我们也得快点回师河湟。”
“曹真是整个曹家宗亲中最出色的将军。”
“光凭金城、西平的郡兵决计是挡不住他的。”
庞德摊开舆图,分析道。
“我若是曹真,早就去洪池岭(乌鞘岭)堵你了。”
“他不会傻到一个个围城,等你回来。”
刘云幽幽道。
“大军南下,走中路的洪池岭最快,曹真的确想得到。”
“北边的大漠,除去遥远的媪围、鹯阴两县,都不适宜大军通行,我军主力也不会从这走。”
那么丝绸之路的三条古道,现在就差最后一条南道没有走过了。
“大斗拔谷(扁都口)!”
“就在张掖郡内,我们顺着大马营草场南下,翻越低矮的山谷,沿着浩亹河行军,便能直接进入金城郡!”
“另外,放出假消息,我军将走洪池岭回师河湟,以掩人耳目!如此虚实相合。”
“当曹真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军将神兵天降,反而去堵他得后路!”
众人眼中大喜。
“不愧是将军!”
刘云起身走出营帐。
遥远处,瑰丽高耸的祁连山宛若冰雪长龙一般横亘在河西走廊上。
青年信步而出,骑上战马,剑指河湟。
“传令,全军拔营。”
“这一战,咱们非要把曹真这个宗亲第一将,打的屁滚!尿流!”